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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场上的儒将——吴大其人其事

张雅晶

时间:2018-07-05   来源:2014年07期

  吴大(1835—1902)字清卿,号恒轩、意斋。江苏吴县人,与翁同是同乡,官至湖南巡抚衙门。从吴大一生成就来看,他更以文字学、金石、考古学而著名。在甲午战争中,是自愿请缨却不精军事的败将角色。

  文人本色 英武雄心

  《前湖南巡抚吴君墓志铭》《续碑传集》所载,吴大青年时代“即慨然有经世之志”。他入都应京兆试,上书条陈时政。秉公直言、无私无畏是他的性格特点。同治帝大婚,他又“以一词臣,言人所不敢言,风采震动朝右”,疏请裁减典礼工费;他还以时事艰难,上疏清廷,谏止修复圆明园。

  吴大为官亲民清廉,热心时务,主战抗敌,善涉外事。

  光绪三年(1877年),吴大奉旨襄办赈务,亲往灾区查勘。事毕,为左宗棠、李鸿章和曾国荃等权臣交章举荐。翌年,授河南河北道。光绪六年,清廷授吴大为三品卿衔,随吉林将军铭安办理宁古塔、三姓和珲春等地边防事宜。他曾向铭安提出:练马步军共五千人,一切营制仿照湘淮军,参用直隶练军章程,兼用当地民勇等建议,还奏请在吉林省城创设机器制造局,并且亲自验收工程。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翁同为“南清流”领袖,朝中翰林御史言官,强烈主战,反对向法国妥协,时称“清流派”,吴大位在“清流”之中。他还提出援台(台湾)十策,并自请抽调所练防军,到广西前线筹办边防。不久,清廷授吴大为北洋事宜大臣之副手,驻防乐亭、昌黎。这时,吴大由太仆寺卿调任太常寺卿,继而又晋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同年,朝鲜发生“甲申政变”,日本欲乘机挑衅,干涉朝鲜,清廷命吴大率兵乘轮船赴朝查办。1885年,清廷命吴大协助李鸿章与日本使臣商议朝鲜事务。1887年,吴大调任广东巡抚。1888年,清廷授吴大为署理河东河道总督。1892年,清廷授吴大为湖南巡抚衙门。

  吴大在对朝鲜、日本、沙俄、葡萄牙事宜上,表现出清廷官员少有的外交才能及聪明智慧,他对收复中国黑顶子地方失地,做出极大贡献。

  《清代人物传稿》所载:光绪十年(1884年)朝鲜“甲申政变”,日本欲乘机挑衅,干涉朝鲜,清廷命吴大率兵乘轮船赴朝查办。吴大听闻日本驻朝使臣向朝鲜索要巨额兵费,果断率兵到议政院,终使日本减索兵费,从而帮助朝鲜抵制了日本要挟。

  《李文忠公全书·译署函稿》所载:为抵制日本控制朝鲜的阴谋,在天津随李鸿章与日使谈判时,吴大自拟条款,提出“朝鲜本国如有乱党滋事,该国王若请中国派兵弹压,自与日本无涉”,此条款与日使伊藤博文所拟条款相对抗。可惜,清廷昧于时势,没采纳吴大之条款和主张,屈从日本。这为日后日本发动侵朝、侵华战争留下隐患。

  《清代人物传稿》所载:吴大奉命和副都统伊克唐阿,与沙俄使臣勘定边界。吴大发现“土”字界牌有误,与中俄《北京条约》不符,珲春之黑顶子地方是中国领土,却被沙俄占据多年,他奏请朝廷速派人与俄使共同勘界,并担任中国首席谈判代表,同俄国进行勘界会谈,收回国土百余里。吴大在边界立铜柱,自以大篆勒铭其上。手书大篆“龙虎”二字,镌刻在珲春凉水图们江边花岗岩上。他还争得了中国船行驶图们江不需向沙俄官吏申请的航行权。

  顾廷龙《吴斋先生年谱》所载:吴大任广东巡抚,澳门的葡萄牙人企图侵占香山,清廷意欲与葡立约通商,将澳门划归葡萄牙管辖。对此,吴大坚决反对,亲赴村岛实地勘查葡萄牙侵界情况。他还与两广总督张之洞联名上奏清廷:葡人居住中国不缴租,反而扩张租界之外,逼索中国百姓之地租,“揆之情理,实系非情非理之端;索其凭据,毫无凭据之事”,建议朝廷“暂缓议约,或竟作罢论”。可惜,此主张终又未被采纳。

  甲午战争前夕,1894年12月28日,清廷命两江总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旋又任吴大和宋庆为帮办东征军务。1895年1月27日,吴大率新老湘军出关,驻守山海关。清军三次反攻海城尽皆失利,吴大与黑龙江将军伊克唐阿、吉林将军长顺、四川提督宋庆等合兵,以图再次反攻海城。不晓军事的儒将吴大,谋之不善,出征不利,六日内连失三重镇,湘军一败涂地。吴大愤愧难当,拔剑自刎,被属下阻拦。就这样,甲午这一败,决定了吴大后半生的命运。1895年3月至10月,清廷对败将吴大四次颁谕,从撤去帮办军务,到革职永不叙用。

  从吴大一生成就来看,他更以文字学、金石、考古学而名扬当世。他之俸禄所用,尽购砖瓦、古器、碑拓等,别无积蓄,罢官归乡,贫困之中,售书画铜器度日。他研究涉猎的领域有古文字、考古、衡度量、目录、文学。一生著述颇多,据《清代人物传稿》所载有:《字说》、《说文古籀补》、《权衡度量考》、《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意斋集古录》、《古玉图考》、《意斋诗文集》等。《字说》36篇,考释文字,颇有创见。而14卷的《说文古籀补》,整理金文,释义谨慎,以字为据,为古文字学重要著作。

  对于吴大的学术研究成就,中外学者都给予了充分肯定。邹范林评价:在古文字研究方面,成就显著。孔祥吉和日本学者村田雄二郎认为:“除了政绩而外,他一生兴趣和精力都用收藏、研究金石考古与文字学上。且能深入研究,颇得其中乐趣。他刻苦钻研,把中国古文字学推进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与高度。”罗明、徐彻主编的《清代人物传稿》和叶衍兰、叶恭绰所编《清代学者象传》中,分别以文字和画像对吴大有所记载。

  寻觅吴大人生轨迹,不难发现,他担得起文字学家、考古学家之名,也善于处理外交事宜。尽管满腔热血报国,却因缺乏统军才能而终成败将。甲午战争给中国带来灾难和耻辱,亲临战场的吴大,更有别样的感受和深痛。

  “帝党”“清流”之缘。

  “帝党”指支持皇帝的政治集团。郭沫若在 《中国史稿》对光绪“帝党”的解释是:“主战的,还有受李鸿章系统排挤的湘系军阀官僚,和以光绪师傅户部尚书翁同为首的帝党官僚。”翁同,先后为同治、光绪两代帝师,42年间任京师要职,官至总理衙门大臣,并两次入值军机大臣,直接参与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的决策,在晚清政坛上可算是一位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他对光绪影响极大,“每事必问同,眷倚尤重”,也是“帝党”中的重要成员。

  据《罕为人知的中日结盟及其他》所载:日本外务省档案存徐桐《举劾大臣》文中有“为前协揆翁同,……开缺巡抚吴大,皆附和新法,好与逆党及洋人往来者”字样。这反映出吴大在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后党”守旧派心目中,被归类于光绪“帝党”阵营。徐桐所上奏折,其实是误将时值已被开缺回川籍的吴大,列入支持康有为新政的地方督抚了。

  晚清,清廷前后出现过两个“清流派”。前清流派是以李鸿章为首,因成员多数是北方人,故也称“北清流”;后清流派是以翁同为首,因成员多数是南方人故也称“南清流”。

  “南清流”中,领袖翁同是光绪帝师傅,礼部侍郎志锐是珍妃兄长,侍读学士文廷式是珍妃师傅,“南清流”理当是光绪“帝党”的一部分。中日战争前夕,“南清流”主张反击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对李鸿章“避战自保”进行批论;黄海海战后,慈禧“后党”意与日本妥协,“南清流”主张抗战到底。

  甲午之战,在对日本“和与战”的紧要关头,吴大与翁同“南清流”派主战观点一致。据《吴意斋先生年谱》所载:甲午战端甫开,军机大臣翁同以和战大事“密以询大,大前虽持节管东边兵,然实浅于尝敌,未经战阵,徒以严部勒、勤训练,号解驭兵。及抚湘,又习湘军诸将李光久、魏光焘、余虎恩辈,信湘军尤可用;遂自请督赴前敌”。吴大请缨出征或许与翁同之“和战大事,密询大”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吴大与翁同不仅政治观点相同,两人文人学者习性也十分相近,翁同是藏书家和书法家,《清史稿·翁同传》谓其书法:“自成一家,尤为世所宗”。吴大热衷于古文字研究和金石考古,也善书法丹青,《清代人物传稿》谓:“乾隆嘉庆以来,文人颇多考释,多无新见。研究金文学者,在甲骨文未出土之前,当首推吴大澈。”加之两人同朝同乡,这些都使得吴大与翁同的关系非同一般。

  谋之不善 出师败将

  甲午战争,吴大“奋勇请缨,贸然上阵”不失其儒将热血报国之本色,但他不懂兵法,未有近代军事训练和指挥大兵团作战经验。日本有备入侵,战略战术蓄谋已久,且训练有素,精兵强将,并装备精良,拥有世界先进武器。统兵征战,无论从个人经历,还是从两军大格局来看,对吴大来讲都是危险之举。

  开战后,吴大受命率部北上,驻守山海关。日军由朝鲜渡过鸭绿江,连占数城和战略要地。淮军屡败,清廷起用湘军。吴大奉命之后,曾向朝廷上书表示:“伏念臣久膺疆寄,军旅未谙,……前奉恩命稽查北洋海防事宜,扼守榆关,……任重责艰,倍涂兢惕。倭夷猖獗,当与刘坤一、宋庆遇事和衷妥筹办理,总期一鼓作气,次第廓清,力遏凶锋。”

  然而,三次反攻海城尽皆失利,六日内连失三重镇,湘军一败涂地关内震动。吴大惭愤,拔剑欲自裁,为部下所阻,并未如其上书“庶不负皇太后、皇上委任之恩”。

  分析吴大之成为败将之原因:

  其一,空有报国热忱,实则不谙军旅,未经战场,对日军实力,几乎无知,却颇为自负,言大而夸,盲目乐观。幻想“勤加训练,以成劲旅”,“合千万人为一心,庶足以破狡谋而寒敌胆”。

  其二,统帅和“随身高参”皆不通兵法,大都来自京城的翰林院。吴大把事务托给其门生晏安澜,而晏安澜身为前敌营务处兼督办操事,也非实战军事家。

  其三,未听部将建议。据《东方兵事纪略》所载:日军攻占鞍山,继以“佯攻辽阳,实取牛庄”。有部将提出避实就虚反攻牛庄之战略战术,可是吴大就偏偏没有采纳此建议。

  其四,烂摊局面,内部派系复杂。吴大、宋庆名为帮办,实则只统本部人马。吴大夜奔石山站,向刘坤一求援,刘坤一在山海关拥兵不动,拒绝救援,心志不一,互不配合。

  甲午战场上,湘军大败,吴大自裁被阻。之后,自叹“自不能军”,并“自请严议。” 吴大所扮演的是不懂军事却又自愿请缨的儒将兼败将角色,这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哀,也是清廷的悲哀。吴大初掌帅印之时,御史安维峻上奏“抚臣未经战事,将领不受约束,请旨申戒”一折,阐明其忧虑,奏称:山海关内外,驻扎各军,归吴大统带者共四十二营,均受该抚节制,事权不为不专。闻湘军安营下寨,并不挑挖地营、地沟,以为避炮之计。魏光焘、陈位在藩臬,有素不相下之势,恐难指挥如意等。之后,又有给事中余联沅上奏:“吴大未经战阵,以虚骄之气,作夸大之词,请加训诫。”这些切中吴大要害的奏折,没有引起清廷重视,也没有引起吴大的警戒。

  吴大之败,清廷无力再做军事反攻,希望破灭,主战派在朝廷中地位变得更为艰难。翁同迫于压力,建议皇上将这位同乡革职,聊以平息人怨。有学者认为:“委任吴大为前敌统帅之时,就已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败局已定。”

  清廷颁谕 四次降罪

  对于这位主动请缨的败将,清廷会怎样处置呢?原因又何在?

  据中国第—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光绪二十一年内政)所载:光绪皇帝斟酌兵部所上的“遵议大员处分折”,颁谕称:“吴大身为统帅,徒托空言,疏于调度,初次接仗,辙即败退。本应照部议降三级调用,惟念其前在湖南巡抚任内,疏请从戎,舍易就难,迨奉命出关,立即启行,尚属勇往。此次牛庄之挫,将士尚能力战,情亦可原,著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以示朝廷权衡赏罚,一秉大公至意。”

  按常理,上谕对吴大的处分颇轻。轻之原因,孔祥吉、村田雄二郎分析:国难当头,全国总督、巡抚几十人,唯独吴大一人敢出来冒这个风险。吴大在湖南巡抚任内“疏请从戎”,“舍易就难”,“奉命出关,立即启行”,与两江总督刘坤一受命后,屡以病辞,迟不应命,抵京津后,再三推诿,迟不出关相比,天壤之别。此等评述,十分切中要害,应该是出自翁同之口。

  1895年3月17日,清廷颁谕:“革职留任”撤去帮办军务职,来京听候部议。

  3月28日,清廷又颁谕:“著即赴湖南本任,毋庸来京。”

  7月31日,清廷再颁谕:“湖南巡抚吴大,著开缺来京,另候简用。钦此。”

  10月20日,清廷又再颁谕:“革职永不叙用”,新任湖南巡抚陈宝箴接任后,他“即行回籍,毋庸来京候简。”

  清廷对吴大四次颁谕,逐次加重,说明上奏参劾之多,也说明主战派在朝廷中失利。

  书生本性 苦心救国

  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吴大深知己罪大,内心悲苦。他准备把自己一生所收藏的珍宝献出,以古器抵兵费,抵减赔款,个人也来分担清廷债务。为此,他两次致湖广总督张之洞电报,说明心意。据《张之洞未刊电稿》所载:吴大想以自藏三千二百种古器,抵减赔款的二十分之一。吴大再次致电,又提出可托俄公使,玉成其事。之后,又直接寄函给张之洞。

  由此这般,且不说这一想法在对日本外交上能否适用,只凭吴大此等良苦用心,就可见其书生之本性和这位败将的至诚心意。

  张之洞也是主战派,他只上疏直陈己见,非请缨率部出征,官场上沉稳老练。他对吴大要求“古器抵兵费”代奏一事,明确拒绝。他回函:“毁家纾难,深佩忠悃。惟以古器文玩,抵兵费,事太奇创,倭奴好兵好利,岂好古哉? 且尊藏虽富,虽精,估值不能过十万金,今乃欲抵赔款二十分之一,是作价一千万两矣,亦似可怪。此事恐徒为世人所讥,倭人所笑。鄙意不敢以为然,弟实不便与闻。如尊意坚欲行之,请公自行电商合肥。至代奏一节,弟更不敢如此僭妄。窃谓公,此时不可再作新奇文章,总以定静为宜。”张之洞的信,让吴大备受打击。

  对于吴大,后人说他是长期身在仕途,擅长外交谈判事宜也可,说他不懂外交,不明侵略者贪婪之野心也行;说他既是贵为封疆亲民清廉也可,说他有勇无谋败为罪臣也罢。其实,吴大就是文人出身,一介书生不失热情意气和勇敢忠诚,他是清廷官僚中率真的学者,又是学者中热衷官场社稷的官员。

  吴大没能像其他督抚安度晚年,是因甲午战争中他贸然请缨又战败所致。然而,在大军压境,国难当头之日,能够像吴大一样,自愿请缨,勇往直前者,在晚清能有几人?

  时值中日甲午战争120年之际,笔者撰文只想说:甲午战争中,清廷还有这样一位满腔报国情怀的儒将。(作者系北京市社科院台湾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