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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业场记忆

肖复兴

时间:2013-04-15   来源:2013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刘墨非

 作者系《人民文学》原副总编
劝业场在今年将要恢复原貌,重张旧帜。这个消息,让我高兴。在北京前门地区,老的遗址不仅保存着历史的符号,也保存着这个街区的文化记忆,既属于地理的空间,也存活于人们的心间。如今,前门地区因为历史和现实的种种原因,如劝业场这样完整保留的遗存已经屈指可数,恢复它的原貌就更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劝业场当年和王府井的东安商场、菜市口的首善第一楼、观音寺街的青云阁并列为京城四大商场,名气曾经冠盖京华。陈宗蕃先生在他的《燕都丛考》中说它“层楼洞开,百货骈列,真所谓五光十色,令人目迷。”由于是西洋式建筑,有着那个时代西风东渐的痕迹。如今报纸说劝业场建于清末1905年,是没错的,但有的说它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则有误。其实,劝业场地上是四层,只是这第四层是后来加盖的。在当时,这样四层高楼的商业大厦,在北京是非常惹眼的,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劝业场的建立和发展,和清末民初变革的时代密切相关。戊戌变法之后,清政府不得不实行一些维新之举,学习日本,全国各地先后新添劝业道和劝工局的设置,其宗旨是“振兴实业,发展工商”。当时,除了北京,天津、成都等地,都先后建起了中西结合的商业大厦,而且,取名都叫做劝业场。如此雷同的名字,和时代是契合的,如同建国初期人们起名多叫“建国”或“建设”一样,涂抹上那个时代鲜明的色彩。

  北京的劝业场建于清末,但那时主要是作为“京师劝工陈列所”,展览的作用大于商业。劝业场真正被正式命名并作为商场而发展,是在上个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末之后的事情。

  经历第一次大火之后,劝业场于1920年4月15日重新开张,劝业场的名字才正式叫响。短暂的辉煌之后,1927年,劝业场又经历一次大火,这一次直到十一年之后的1938年才恢复了元气。或许真的是火烧旺运吧,从此劝业场有了一段为期长一些的稳定发展。

  也就是为发展起见,这时候才在原来三层的基础上加盖了一层,又在楼顶开辟了屋顶花园。在四层,主要是增加了一个叫“新罗天”的剧场。道教里三十六天最高一层,称之为大罗天,号称天玉清境,剧场取名新罗天蕴其美意。唐代诗人王维曾有诗“大罗天上神仙客”,来这里看戏的人就应该都是神仙客了。新旧结合的立体舞台,画着刘海戏金蟾的背景。聘请当时在西长安街新开张不久的新新大戏院(解放以后更名为首都电影院)的经理万子和来打理,并将三楼进行了改造,东西各新辟了书场和魔术场,南部扩大为游艺场,中间一圈跑马廊前为茶座。在商业功能之外,增添了娱乐功能。“劝人勉力,振兴实业,提倡国货”的口号,应该也是那时候提出来的。同时,还从天津的义记公司购买了厢式电梯,每层安装了防火的消防器,开辟了太平门。这在当时都是新鲜的玩意儿,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解放初期,我还看到太平门上闪着红灯的醒目的指示牌。

  我从小就住西打磨厂,五分钟的路程,过前门大街往西,进西河沿,就到了劝业场的后门。所以,我是那里的常客,买东西是其次,主要是玩。放学之后,或是星期日,溜到那里,楼上楼下地疯跑,躲在大柱子后面、各个店铺里,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那里是我免费的游乐园。民国时期有竹枝词:“放学归来正夕阳,青年士女各情长,殷勤默数星期日,准备消闲劝业场。”虽然说的是大一些的学生,但和我们那时候的情景很相似。

  记得那时候,游艺场和新罗天都还在,但由于兜里没钱,没进去看过戏或曲艺。听说游艺场曾经是架冬瓜演滑稽、郭筱霞说梅花大鼓、郝寿臣说相声、连阔如说评书的地方,现在看来个个都是了不起的角儿;新罗天白天是鸿巧兰等人演评戏,晚上刘宝全说京韵大鼓。鸿巧兰那时候和喜彩莲、小白玉霜号称京城评戏三大名角儿,那时候的鸿巧兰正是风华绝代的好年华,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刘宝全一人单挑整个舞台,和白天的大戏抗衡,更是足见当时他的魅力。可惜,我都未能赶上。我和小伙伴们在它旁边疯跑的时候,上海的滑稽演员韩兰根专门从上海来,在那里演出过《钦差大臣》的话剧。后来看到一个材料,说新罗天剧场能容纳500个观众,这不就是今天红火的小剧场吗?

  那时候,三层还有画像馆、照相馆、台球馆和乒乓球馆。记得1952年我生母去世的时候,我5岁,弟弟2岁,姐姐17岁,姐姐领着我和弟弟到这里照了一张相。后来长大以后,姐姐告诉我,那天她先带着我和弟弟到劝业场的楼下买了两双白力士球鞋,让我和弟弟穿上,然后上三楼照相馆,让人家照一张全身像,为的是照上白鞋,算是给母亲戴孝。

  记忆中劝业场留给我童年最初的印象,是我刚上小学不久,姐姐给我的一支钢笔的笔帽怎么也拔不出来了,我便拿着钢笔来到劝业场。当时,进后门有高高的台阶,上去后才进入一层的商场,在台阶的两侧有一些小店,修钢笔的店铺就在靠右手的一侧。那个师傅接过我递给他的钢笔,划上一根火柴,让火苗在笔帽四周绕了几圈,然后,又点着一根火柴,接着在笔帽四周绕,就那么轻轻用手拔了一下,笔帽就出来了,也没跟我要钱,就把钢笔递还给了我。看着这一幕,我当时觉得特别奇妙,像看魔术一样。后来四年级学了自然课,知道这其实很简单,不过是热胀冷缩的原理。但当时劝业场留给我的奇妙印象,却一直延续到现在,50多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如昨。

  那时候,我没去过地下,地上的一楼二楼都是卖东西的,前后分为三个大厅,一层的每个大厅里,都是中间围成一个圆形的柜台。楼上是围合式的,一楼的大厅便成为楼上的天井,四围是一圈跑马廊,廊的栏杆是铁艺镂空的那种,商铺又是敞开的,所以,无论你站在哪里,楼上楼下一目了然,熙熙攘攘,人影幢幢的,有些像是过年逛庙会的感觉。小时候,觉得整个劝业场就像一只编制精致又巨大的鸟笼子,人们就像笼中的鸟来回地飞,琳琅满目的货物就像花枝缤纷招摇。记得有一个星期天,警察带着一个流氓犯,站在二楼的廊栏前示众,那个被称作流氓的小伙子,弯腰低头,警察在宣读他的罪行。一楼所有的人都像鸭子一样仰着头观看,三楼二楼的人也都把头探出栏杆。除了商贸餐饮和娱乐,劝业场还有了这样一种政治的功能,抹上了那个时代的特色。

  劝业场前后两门,正门在廊坊头条,比较宽敞,但我觉得没有后门漂亮。后门立面是巴洛克式,下有弧形的台阶,上有爱奥尼亚式的希腊圆柱,顶上还有拱形阳台,欧式花瓶栏杆和雕花装饰,包子的褶似的,都集中在一起,小巧玲珑,有点儿像舞台上演莎士比亚古典剧的背景道具,尤其是夜晚灯光一打,迷离闪烁的,加上从前门大街传来的市井声如乐起伏飘荡,真是如梦如幻。

  我觉得,新中国成立前后,是劝业场最发达的时期。那时候,首善第一楼没有了,青云阁沦落了,京城四大商场,便只剩下劝业场能够与东安市场抗衡。相比较,劝业场的体量没有东安市场大,但多了一点儿洋味儿。在我记忆中,劝业场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初,虽然几经更名,还依然是红火的。那时候,我的孩子快要上小学了,我还专门到那里给他买过衣服之类的东西,其中还买了一双出口转内销的小皮鞋,羊皮,式样新颖,见到的人都问哪儿买的?我告诉他们在劝业场,劝业场便成为了那时一个和现在的新世界一样挂在嘴边醒目的商场。那一阵,那里卖出口转内销和罗马尼亚进口的东西很流行。

  让记忆中和历史中的劝业场,在现实中重现,不会如梅开二度那样的简单。建筑的生命在于历史,同时也在于现实,希望重现的劝业场不要仅仅走商业开发的一条路,而是要将其本身具有的文化意义提炼出来,展示出来。前年,青云阁重张旧帜,便只是一条单调的商业路在走,走了不到一年便匆匆关张大吉。而眼前前门大街、鲜鱼口以及大栅栏的瑞蚨祥,也仅仅是商业老路惯性在走,走得也并不理想。希望在商业的功能之外,更多着眼于劝业场的文化与历史的元素与内涵,让历史走进现实,让现实照亮历史,让劝业场在前门地区乃至整个老北京遗存中,彰显更大的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想起放翁的诗句:“八千里外狂渔父,五百年前旧酒楼”。虽然劝业场的历史不到五百年,才108年,但相信在今年它重张之时,会有各地的旧雨新朋大老远跑来观看它的姿容,毕竟这样的老玩意儿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