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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3-11-15 来源:2013年第11期 责任编辑 刘墨非
中国有句古语:“民以食为天”,把吃饭的重要性和天放在一起。在中国人看来,天即是至高无上的神,主宰世界万物。将形而上的天和形而下的吃连在一起,饭庄在这两者之间的位置和作用,显得很特别。在北京这样一座古都,饭庄繁华和密集的程度以及菜品味道的丰富程度,是世界一些大都市无法比拟的。更重要的,北京饭庄的历史很悠久,更在世界少有。论其渊源,可以上溯到金朝。
八百多年前,金海陵王1153年定北京为中都之后,便开始有了饭庄。那时候叫酒楼。这在《东京梦华录》一书里有记载。元明两代,北京的酒楼正经火红过一段,马可·波罗游记中有过描述。到了清朝,尤其到了清朝中叶以后,北京的饭庄愈发兴旺起来。清末民初,可以说是北京饭庄的鼎盛时期。
那么,就先讲讲北京饭庄的历史。为什么到了清末民初,北京饭庄发展到了一个高峰阶段呢?原因大致有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金元两代,少数民族进入北京,他们曾和西域外国人打交道,带进很多和原来不一样的食材(比如黏米黏面,西红柿又叫番茄),特别是调味品(比如胡椒,这里的“胡”和“西”、“番”字都说明其外国的属性),使得做饭的材料丰富起来。这是饭庄的根基,否则就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二是明朝皇帝朱棣自永乐元年(1403年)从南京迁入北京,带来了南北人口的大流动。很多官员、百姓、各种匠人一起随皇帝来到北京,其中包括饭庄的老板和厨师,使得北京饭庄南北汇通,菜品特色兼收并蓄,愈加多样,成为了南北各种菜系的集大成的地方。
三是明朝资本主义萌芽在北京渐渐明显,市场经济打破了农业社会固有的方式,使得饭庄的经营如鱼得水有了发展良好的客观条件和空间。特别是到清朝末年,变法于朝廷内外交错进行,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国门大开,西洋之风吹进。人们的胃和舌尖的敏感,总是先于思想和行动的。这无形中使得饭庄中西并举。北京的西餐馆就是在那时候建立的。1905年,北京第一家西餐馆六国饭店,在中御河桥东开张(这个地方现在还在,就在前门东侧半公里)。此外,清朝灭亡前后,大量皇宫内御膳房的厨子流出宫外,无形中使得宫廷菜和民间有了一次大融合,叫做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样几个原因的累次叠加,使得北京饭庄有了得天独厚的发展。
二
这时候北京饭庄的分类,名堂很多,差别也很大。吃饭,到了北京人那里,学问大了去了。
北京的饭庄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叫堂的最大,所谓堂,是既可办宴会,又可以唱堂会,饭庄里不仅有桌椅,还有舞台和空场,很是气派。因为最早的堂都是京师官吏大型公宴或是小型私宴的地方,所以一般都在皇城周围,靠近王府官邸。比如金鱼胡同的隆福堂、东皇城根的聚宝堂、打磨厂的福寿堂、大栅栏的衍庆堂、北孝顺胡同的燕喜堂(衍、燕都是与“宴”谐音,均为宴请之意),无一不是如此。
比堂略小的才叫庄,也叫楼。北京以前有八大楼之说,八大楼包括东安门的东兴楼、王府井的安福楼、煤市街的致美楼和泰丰楼、菜市口的鸿兴楼、和平门的春华楼、肉食胡同的华北楼和新丰楼。
再次之的叫居。它们与堂很大的区别在于只办宴席,不办堂会,是一般官员或进京赶考秀才落脚之地。清末民初号称北京八大居即是如此。八大居包括:前门外的福兴居、万兴居、同兴居、东兴居,大栅栏的万福居,菜市口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西单的同和居,西四的沙锅居。其中福兴居的鸡丝面颇有名,光绪皇帝每次逛八大胡同(老北京的红灯区),必去那里吃鸡丝面。沙锅居做出的白肉有66样品种,地小人多,只卖半天座,过去老北京有句俗语:“沙锅居的幌子,过午不候”,说的就是它的兴隆。
比居再小的就是馆了,所以,在北京凡是叫饭馆的,都是一般的大众饭馆。
北京城还有一些叫斋的饭馆,所谓斋是原来的点心铺,进而升格晋级办成的饭庄。论档次和规模是逊于堂、居、楼的。过去北京有名的致美斋是一家老店,同治年间开办的。梁实秋在北京时常去,还专门为它写过文章。致美斋的一鱼四吃和萝卜丝饼,最享盛名。鱼是在院子里鱼缸里的活鱼,你选中哪一条当场摔死去做,萝卜丝饼则属于点心,是它以前开点心铺时的保留节目了。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说一下。
一是饭庄(包括堂)有冷饭庄和热饭庄之分。所谓冷饭庄,平日不卖座,只应承大型官宴和红白喜事。凡是冷饭庄,里边必有舞台,可以唱戏,所以办堂会要找这样的地方。冷饭庄是需要连吃带喝,外加可以听戏的。所以,冷饭庄都是在很大很气派的四合院里,而且是三进院带抄手走廊的四合院。前面介绍的福寿堂,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不办了,但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就在我小时候住过的打磨厂那条街上。前几年我还专门去过那里一次,虽然已经变成了大杂院,但昔日风格犹存,尤其是以前唱戏的舞台的样子还在。过去老北京有句谚语,叫做“头戴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登内联升”,说的是大栅栏的布店瑞蚨祥的孟家,帽店马聚源的马家,鞋店内联升的赵家。这三家都是腰缠万贯的人家,办堂会,请客吃饭常常到福寿堂。据说一次瑞蚨祥的孟家办酒席,将前门附近围得水泄不通,警察都来维持交通,唱戏请来的都是名角,一唱唱到第二天天亮。
二是这里所说的那样大那样有名的冷饭庄,包括前面说的八大楼八大居,为什么大多集中在前门一带?
简单讲,有这样几点原因:一是明朝将首都由南京迁到北京之后,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在皇城之外加修了一圈共七个城门的外城。原来的前门之外是一片郊区的田野,修了外城之后,这一片成为了城区,加速了城市的发展,自然饭庄也水涨船高跟着一起发展。二是清代律令旗人之外的官府、民宅、商号、剧院一律迁出内城,搬到前门之外的外城,商号免税三年,无疑加剧了前门外一带的经济发展。三是清末1901年北京的火车站在前门外修通,交通的便利,进一步让这一带商业发展提速。前门一带,成为了那时候的商业中心,南来北往的人,朝廷内外的人,都交叉在这里进行他们的商业活动,政治往来、私人应酬和日常生活,吃饭便是必须的,饭庄自然就会向阳花木易为春一样,在这里密集,为各种人服务。
三
讲一讲北京老饭庄的一些讲究。
开宴前要先上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再加八冷荤;正式开宴上头道菜一般用大海碗盛八宝果羹;然后上燕窝、鱼翅,再加上烧整猪、烤全鸭;两者之间需上中碗、大簋(带耳之盆)八味热菜;八味热菜之间需上三道点心:甜点、奶点、荤点(即饺子、春卷、烧卖之类);最后四大汤菜、四大炒菜垫底;若是冬日加一道什锦火锅沸沸扬扬端出。
这八味热菜是重头戏,所谓八大碗,一般指的是:清汤细做的攒丝雀;肥炖清蒸糯米鸡鸭羹;去甲摘盔一寸有余的烹虾仁;苏东坡的酱油炖肉;陈眉公的栗子焖鸡;八宝烤猪;挂炉烧羊;剥皮去刺剔骨的酱糟鱼。再讲究的,正中间还要摆上对称的两大海碗,分别是参炖雏鸭和黑白鳝鱼。
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各大饭庄,各有高招,难以雷同,自有看家本领。菜名起的是溢彩流光,菜肴吃的是富丽堂皇。相声里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段子,叫做《报菜名》,介绍了名目繁多且讲究非常的各种菜名,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一听。当然,这样的讲究,既说明了当时饮食文化的丰富,也说明当时世风的奢靡。
四
最后讲一讲几家历史悠久老饭庄的故事,可以在品味菜肴美味的同时,品味中华饮食文化,进而品味饭庄菜品百味背后更多的人生百味。
先来说北京现存的历史最老的老饭庄,就是有名的便宜坊烤鸭店。它店铺原址在米市胡同,靠近清末戊戌变法的主将康有为曾经住过的南海会馆北面一点,旁边紧靠着一家棺材铺。经过那么多年的风雨剥蚀,这家棺材铺房檐上的雕花和刻字居然还在,所以前些年有人寻找便宜坊老店遗址,一般都会以这个棺材铺为地标,比较容易找一些。便宜坊老店也是一座二层的木制小楼,最早开办于明永乐十四年(1416年),离今年差三年整整有六百年的历史了。这家老店非常有名,据说1917年,新婚的胡适先生携夫人专程到这里吃烤鸭;第二年,1918年,李大钊请两位后来共产党的领袖赵太炎和毛泽东吃饭,也是到这里来吃的烤鸭。
便宜坊是随明朝皇帝朱棣一起从南京迁入北京的,最早只是卖熟肉的熟食店,并没有店名。南京的板鸭有名,它卖的鸭子为了适合北方人的口味,进行了改良,最后形成了它自己独到的焖炉烤鸭的制作方法。又因为卖得便宜,所以很吸引人,食客口口相传,便把它叫成了便宜坊。这个“坊”字,带有南方特点,前面讲了,北京给饭庄起名,都会叫楼、堂、居什么的,在明清两代,叫坊的,除了便宜坊没有第二家。
关于便宜坊的店名,也有另一说。说是杨继盛题写的。杨也是明朝人,是位历史上有名的忠臣。因上疏当时的大奸臣严嵩的五奸十罪,得罪了严嵩,被贬斥下朝,这一天正是明嘉靖三十三年(1552年),是便宜坊开店的三十六年之后。那时候,杨住在校场口的达智桥胡同,离米市胡同很近,便郁郁不乐地走进便宜坊,借酒浇愁,吃到烤鸭,赞不绝口,一结账,非常便宜,说道:“此店真便宜也!”北京的老药铺鹤年堂的一幅抱柱联,就是杨所写,杨的人品书法俱佳,世间非常有名并得人心。店主人赶紧拿来笔墨,请杨书写店名,杨一挥而就,写下“便宜坊”三个大字。三年之后,杨被严嵩关进监狱严刑拷打迫害而死。杨的夫人上书皇上请求代丈夫一死,不准之后在杨死的同一天自缢而死,一样的壮烈。后人为她特意编演了一出大戏《鸣凤记》,至今还在演出。这是题外话,不多说。还接着说便宜坊,杨死后,严嵩听说杨为便宜坊题写过店名制成匾额挂在便宜坊的门前,便命老板摘匾,老板被打却至死不从,从而保下这块宝贵的匾额。当然,这都是传说,但杨继盛为便宜坊题写店名,却是确有其事,这块匾额历经五百多年的沧桑,一直保存到文化大革命,不幸被红卫兵砸烂。
说起便宜坊,就不能不说北京的另一家烤鸭店全聚德。全聚德比便宜坊要晚很多年,是在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在前门外的肉市胡同口开张的。这时候,便宜坊在鲜鱼口也开了店,比全聚德早十八年,是清咸丰五年(1855年)。这两家店挨得非常近,全聚德的前店和便宜坊的后厨,只有一条窄小的胡同之隔。敢在便宜坊这样的百年老店前开店,而且卖的也是烤鸭子,这等于打擂台在公开叫板,没有点儿真东西是断然不行的。两家烤鸭店明争暗斗,风波叠起,除了经营理念和方法不同之外,全聚德的烤鸭和便宜坊的烤鸭,制作的方法有了明显的区别。前面讲过,便宜坊是焖炉烤鸭,焖炉的炉火是封闭的,鸭子和火不直接接触。全聚德是明炉烤鸭,明炉的炉火是敞开的,鸭子就在火上面直接烤。焖炉出来的烤鸭,皮和肉绵软可口,鸭子本身的肉油和香味都蕴含其中。明炉出来的烤鸭,鸭子本身的油都烤了出来,滴洒在火上了,所以不那么油腻,皮也格外脆。焖炉用的是秫秸即玉米秆之类,明炉用的则是枣木桃木之类的果木,烤出的鸭子自然带一种果香。这两种烤鸭,各有千秋,但毕竟全聚德是属于后发制人,有它区别于便宜坊的真东西。所以,两家各有各的食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拥有自己的粉丝。所以,从清朝这两家店先后在前门外开店以来,尽管竞争激烈,却是水涨船高,彼此受益,卖的鸭子都非常红火。
顺便说一句,便宜坊在米市胡同的老店,在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侵入北京期间就倒闭了,现在要想去便宜坊,鲜鱼口的就是它的老店了,只是店铺几经翻建,面目全非。全聚德的老店,一百多年来一直顽强屹立在那里,北京虽很多家店都叫全聚德,但正宗的老店在前门,而且,它引以为傲的是老店前脸儿的一面老墙还完整保存,匾额上“全聚德”三个大字清晰还在。私下我曾经猜想,便宜坊会不会想起自己的那块杨继盛写的老匾,为什么当年老掌柜可以冒死保护下来,后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
世事沧桑,人生冷暖,命运跌宕,悲欢离合,北京老饭庄本身的味道比它们的菜肴味道还要丰富而精彩。我想,这大约应该是今天我们来讲北京老饭庄的更主要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