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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旗人风华”——一本老北京民俗小说的海内外奇遇与家国寄寓

蒙 木

时间:2021-09-15   来源:2021年09期

  《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一个典范。因为它是一位老北京人专门写给外国人阅读的,最早用英文写就,在美国、日本等地取得了比较广泛的影响。

  一本北京风俗奇书的奇遇

  本书原题名“The Adventures of Wu:The Life Cycle of a Peking Man”。Adventure,冒险,奇遇,历险记?单单英文书名,特别容易让人想起汤姆·索亚、哈克贝利·芬、爱丽斯、痴儿西木。本书的主人公小吴(吴秃儿)确实不是实有其人,但这本书的核心场景和内容都绝非虚构。这是一本难以归类的书,在纪实与虚构之间,在通俗与学术之间,在中西比较之间,在创作与翻译之间,它从写作、出版和接受自身足以称为一场意味深长的“adventure”。

  原作者罗信耀,满族正白旗萨克达氏,1908年生于北京,曾就读于北京京师公立第一中学,和镶黄旗的金受申(1906—1968年)等为同班同学,这种友谊他们保持终生。这时候同族同辈的罗常培、老舍等正在京师一中教书,罗常培曾于1924年任代理校长。1925年罗信耀中学毕业后觉得懂外语容易找工作,于是在教会夜校学习英文。30年代初,他在燕京大学做英文文秘,结识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1905—1972年)。斯诺鼓励他英文写作,并将他推荐给《北平时事日报》(The Peking Chronicle)。“The Adventures of Wu”便是他以H.Y.Lowe为名在《北平时事日报》上连载的。罗信耀也喜欢画画,为了更直接地介绍北京民俗,他给自己的文章配插图,画好后拿到刻字铺,请人刻在一块块梨木上。每天报社派信差过来取文章和木版。他的文章比较受欢迎,1940年经过修订和重写,出版了单行本(第一集),1941年又出版了单行本第二集,时值北平沦陷时期。

  该书第二集出版当年就出现了第一集的日文译本,题名“北京的市民”,1943年第二集也以“续北京的市民”为名出版日译本。日译者送给周作人,周作人给予很高评价:“虽是原来为西洋人而写,叙述北京岁时风俗婚丧礼节,很有趣味,自绘插图亦颇脱俗。我求得原本只有下册,原名曰《吴的阅历》,罗信耀著,可惜没有汉文本,不然倒也是好书,比古书还更有趣些。”周作人后来又写了一篇《洗三的咒语》,文末自问自答:“看他文笔颇好,旧学也有,为什么不用中文写呢?”小半个世纪后,1988年日文新译本又出现了,题名为“北京风俗大全”,在日本讲学的葛兆光读到该译本,写了一篇《礼士胡同的槐花飘香》,他说:“我在日本京都读书,读的倒是写三十年代北平的书,这本写于三十年代北平的书本来不是用中文写的,却是用英文写的,它发表在北平的英文报纸,却被日本人先译了出来。”连用了两个“却”字。日译本被很多中日比较的学者在论文中引用。

  英文本也旧貌换新颜,1983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重印该著,这个版本增加了著名汉学家卜德(Derk?Bodde,1909—2003年)的长篇序言。这个本子被罗信耀长子罗进德先生在联合国工作的同事好友第一时间送到罗家,罗进德说:“使得原作者在阔别三十年后重见自己的著作,不啻可怜的父母找到了被拐失踪多年的孩子。”2014年普林斯顿大学版再次重印。

  致力于北京文化研究的青年学者季剑青先生曾回忆自己读到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的英文本。那是2015年,他在《北京观察》杂志发表一篇“罗信耀和他的北京旗俗书写”,说这是“遗憾的书,这本书到现在还没有中译本”。其实,一定有不少内地学者没有忘记这本书,像浙江图书馆等就采购了该书。大概在2017年初,吴蕴豪译的“吴氏经历:一个北京人的生命周期”(上下卷)由北京市方志馆私印,并且做了些毛边本。这个私印本在孔夫子旧书网最早的销售记录是2017年4月,至今在售,一套两册,最低价138元,最高价268元。有出版社曾拿该版本去寻求罗进德先生的授权。罗先生没法接受父亲的书变成这个样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深受刺激”,一本谈北京的书,怎么没有北京味道呢?所以他发愿要把这本书译好、出版好。

  罗信耀是翻译家,1951年到中科院办公厅秘书处工作,从事科学翻译,主要把李四光、竺可桢等科学家的出国论文翻译为英文,深得好评。罗进德先生也是翻译家,他是中国最早一批联合国职员,精通多国外语,2005年被中国翻译家协会授予“资深翻译家”称号。罗先生下决心翻译父亲的书已有些年头了。2007年2月15日《法制晚报》两个整版的报道“外语世家:祖上官拜云贵总督 家里子女多上名校 族中屡出翻译家”,这里面有一节“退休后编译父亲名作”,报道说:“我的心愿是整理翻译编辑出版父亲的名作。比如‘The Adventures of Wu’被评价为‘国外汉学界不可须臾或离的参考书’,在美国的汉学专业学生几乎人手一册。这部书我10年前就想翻译,但它写于60年前,与近20年出版的北京民俗新著相比较,内容稍显单薄,而且行文不合中国人的口味。因此不能简单地翻译,而是要在大量研究的基础上做深度的改写和编译。为此,我收集了不少图书资料,现在已经完成序言,重拟了篇目,试写了部分章节。”

  在罗先生的参考书中,有一本穆儒丐的《北京梦华录》,他在书上发现了我的名字,知道我这个相熟的编辑现供职于北京出版社,策划出版了穆儒丐、老舍、金受申等人写北京的书。写北京的书在北京出版社出版,自然顺理成章,所以罗先生联系了我。2017年底,我们再次相见相约出版这本书。罗先生参考百余种资料,形成了翻译的初稿。我拿到初稿,看到满满的考订作为注释,这本书分明已变身为厚重的学术专著了,它有幸得到2019年国家出版基金支持。

  这本书原计划于2019年8月出版,但因考虑到注释详备的学术书不利于普及,为了阅读的流畅性,罗先生再次修订译稿,将原来的一些注释融入正文,费了很大周折加以调整和润色。目前奉献给读者的这本《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是两代老北京知识分子对北京的持续书写。老一辈北京学者写的汉学名著,经过英文、日文,流行八十年后回译成如此形态,我们不得不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名副其实的 adventure。

  为什么坚持要译写

  《北平时事日报》是北平沦陷期间唯一一家英文报纸,但当时已经被日本人接管,因为日本也顾忌新闻的客观性,仍然聘请了一个德国人魏德根(A.V.Wedekind)来主事。叶向阳研究说:“《北平时事日报》的读者对象主要是当时在北京的驻华使团、传教士、外国商人、士兵等,也包括懂英文的中国新知识分子。”袁一丹通过阅读吴宓、罗常培等人的日记得出结论,“沦陷初期读书人对《北平时事日报》特别关注”。

  《旗人风华》原著努力“用一种有趣而系统的方式”,向旅居中国的外国朋友“解释一些关于中国人的风俗与习惯的事情”,罗信耀策略性地采用了马克·吐温的笔法,虚构了“吴士仁(吴老先生)—吴广宗(吴先生)—吴学文(小秃儿)”三代北京人为主体的一个下层中产阶级家庭,以小秃儿从出生到生子的过程为线索,写北京人的生育、童年游戏、饮食、节令、花鸟虫鱼、垂钓狩猎、丧葬(吴老先生去世)、娶亲(小秃儿)等旧京风情“小百科”。

  本书写于1939至1940年间,和世续大人的死大致接得上。世续,实有其人,隶满洲正黄旗,1852年生于北京,光绪元年(1875年)举人,二十二年(1896年)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工部侍郎,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两宫西狩,留京保护内宫和坛庙,三十二年(1906年)被命为军机大臣。辛亥革命起事,首先赞成宣统逊位。1921年病逝。世续住在礼士胡同。礼士胡同,就是这个故事所虚构的吴家三代人的居所。为什么从礼士胡同写?生长于礼士胡同的邵燕祥先生在《胡同里的江湖》中回忆沦陷期的胡同里有日本军妓“花之家”、有日本为中国人开设的白面儿房、有所谓的“迪威将军邸”。“迪威将军”是段祺瑞对江朝宗的谑称,江朝宗在北平沦陷时附逆为北平治安维持会会长,也就是说,礼士胡同是和日本侵略特别有渊源的一条胡同。

  为什么主人公姓吴?吴老先生名吴士仁,无是人,没有这个人。罗进德先生认为这里还有纪念吴佩孚的意思。吴佩孚,我们今天多定性为军阀。这没问题,但吴佩孚是一个民族大义凛然的军阀。他拒绝日本人拉拢后被害,丧礼时北平万人空巷。常人春先生就说,他经历很多大人物的丧礼,吴佩孚是最隆重的。为什么?因为当时北京人知道吴佩孚死于日本之手,但覆巢之下,平头百姓谁敢不满呢?这些老北京人借吴佩孚的丧礼表达一下自己渴望和平的反日情绪。

  本书草灰蛇线的背景是庚子事变。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或者这是对日本侵华北平再次沦陷的影射。既然有影射,在人家控制的媒体上发表文字隐晦至草灰蛇线是势所必至。

  本书原来是写给外国人看的,所以叙述中多比附西方相近的风俗习惯,尤其是日本相近的风俗习惯,带有中外比较的眼光,简要分析这些风俗的成因,以增加外国人的亲切感。150幅原创版画,更是直观了然。罗进德先生还说,他看原著能够判断有些对国人心存偏见的句子和观点不是父亲的手笔,是那个德国人加上的。写给中国读者看,还需要那么照顾西方读者吗?所以,罗进德先生认为这本书回译成中文,读者对象完全变了,要面对中国读者,尤其是那些懂一些中国民俗和北京文化的读者,翻译策略必须改变。

  罗进德先生说,一向小心谨慎的父亲绝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不能做汉奸。但父亲唯一的技能就是英文写作,一大家子需要养活,所以写作《The Adventures of Wu》首先是为稻粱谋。所以原著虽然在国外影响很大,但当初写作还是比较仓促的,门外邮差等着拿稿子呢。本书译写,直接针对中国读者,删去了很多比附性文字和议论,通过考订把一些老北京的风俗表述得更加真确,增加本书的文化厚重感。这融入了罗进德先生自己多年来对北京文化民俗的研究,所以这本书主体上属于翻译,但另一部分属于译者的创作。翻译讲究信达雅,意思清楚了,还要讲究如何用地道的老北京味道把这本书特有的京味儿传达出来,所以为了翻译好父亲的书,罗进德翻烂了金受申、王世襄、常人春等人的著作以及一些北京土语词典等。

  这种翻译方式让读者难以判断哪些民俗是属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哪些属于后来新北京的,所以史学家定宜庄先生对此在序言里持保留意见。而这种翻译方式如此特别,很难有第二例。广州外语外贸大学翻译研究中心黄忠廉教授已拉起队伍对此书作专题研究,将之当作一个“译写”方式的标本加以解剖,解析其技法,评判其得失,列为博士生论文题目。

  为什么是“旗人风华”

  “The Adventures of Wu”直译作“小吴历险记”“小吴奇遇记”确实洋味十足,但很难和老北京风俗联系起来,“吴氏阅历”更不像书名。在申报国家出版基金的时候,我暂时为它取名“旗人风华”,强调其在众多北京民俗类图书中的独特性。罗进德先生开始不愿接受,因为原著本是一个隐性的满俗书写,改后少了含蓄的一面,且“风华”二字形容在清末民初濒于解体的旗人社会似乎也不大相宜。但我认为,北京的多民族共融气质已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赞同,过去很多政治人物和普通读者对于满族群体对中华民族的贡献缺乏理解,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论这个话题,本身也证明时代在进步。“风华”二字也应了“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因此罗先生便不反对了。

  该著的开篇是“世续上朝归来”。书中说:“世续中堂已在二十来年之前去世。他出殡时隆重而奢华,我也曾目睹葬礼盛况。”极其委婉地感慨一句逝去的繁华,宛若“东京梦华录”:“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吴家是满族人。我们在“剁绊脚丝”一节看到:“这个古老习俗是祖辈从故乡白山黑水带来的。”“不吃狗肉的族群”一节说:“他们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一条规矩,就是不吃狗肉。”“结彩”一节说:“遵从本民族的习惯,他不写双喜字,写单喜字。”经查,吴姓满族人是不少的,像吴扎拉氏、吴穆氏、吴西勒氏、乌苏里氏等。吴老先生的亲家姓何,同样是赫舍里氏、何勒特氏、何拉觉氏等满族人常冠的汉姓。何家住在香山附近,估计是香山健锐营的旗人之后。后来与吴家通婚的祁家,亦是奇德哩氏、奇塔喇氏、喜塔喇氏等满族人常冠的汉姓。断定“The Adventures of Wu”写的是一个中层满族家庭的满俗风情,是有充分依据的。所以该著本是满俗小说的隐性书写,通过回译为中文取名“旗人风华”,成为满人写满俗的光明正大的张炽。

  本著介于小说与纪实之间,无疑带有很强的自叙传色彩,在出身、家境和所受教育上,作者和吴家都是非常接近甚至相同的。吴老爷子对于旧京胜景不存、民生艰难的一些感慨特别意味深长,尤其是在陶然亭醉郭先生墓前的愤懑很激烈。这应该就是作者自身的感慨。

  《旗人风华》的民俗书写,不仅是叙述和怀恋,难得还追根溯源,并加以智性的分析。而且作者对老北京民俗的书写甚至总有一种特殊的幽默笔调,幽默背后是哭是笑则非常难辨。例如他对黄历的议论:“黄历一书在日常生活中占有根深蒂固的重要地位,而且至今此书仍然不断有新发现问世,内容神秘莫测,无法做出任何解释。迄今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本‘畅销书’翻译成外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是多么神秘深奥了。这样一本信息量丰富的有趣读物,外国人却无缘阅读,真是一件可惜的事!”可惜呢,还是可悲?骄傲呢,还是沉思?例如写北京人太爱看热闹:“要是有个人站在街角儿凝视天空,用不到几分钟就能吸引一大帮过路的人跟着他抻着脖子往天上看,连要办的正经事(如果他们有正经事的话)全给忘得一干二净!”其批判性是显见的。

  在晚清民国更替、日本入侵北平沦陷的大背景下,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中,去思索一个民族的命运,这难道不是极有抱负的作品吗?

  《旗人风华》的文学意味

  这本书对于我们了解北京的一些名胜以及地名的传承和变迁是一手资料。例如吴老先生带孙子小秃儿(吴学文)游赏陶然亭:看了赛金花墓,再往前走几步就来到醉郭墓前。……醉郭是一位“庚子国变”的受害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北京城惨遭蹂躏,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至今北京人心头还在滴血!吴老爷子亲身经历过“二十六年前”的一切,如今来到醉郭墓前,不堪回首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一声长叹:“怨不得连旗人都跟着人家说‘大清不亡,是无天理’呀!”

  陶然亭的文学意味很浓。例如锦秋墩顶锦秋亭,其地为花仙祠遗址。亭南山麓有“玫瑰山”,其地为原香冢、鹦鹉冢、赛金花墓遗址。亭北山麓静谧的松林中,有著名的高君宇、石评梅墓。再说说醉郭先生墓。郭瑞,字云五,生于宛平县,因好酒装醉怒骂腐败当局,人称“醉郭”。因当时永定河决堤受灾,不得不流落京城街头。他在天桥、琉璃厂一带沿街“唱报”,多用喜闻乐见的数来宝形式演唱,骂时事黑暗、骂警察欺压人民,总能博得众人喝彩。有的学者称他为民间艺人,说他是“天桥”八大怪之一。他晚年还曾资助过孤儿院。醉郭病故后,《京话日报》主编彭翼仲出资为其办理丧事,梁漱溟先生的爸爸梁巨川写纪念文章。“醉郭之墓”四字由彭翼仲题写,碑阴为林琴南撰墓碣文。

  《旗人风华》在文体上的张力非常有意思。深得民俗学三昧的周作人评价这本书原著的日译本说:“将旧京风俗习惯仔细描写,并及旧时风物,琐屑有致,没有小说的结构,迤逦读去却有引人入胜的地方,比随笔散记更有趣味。”而对于不同的译本,葛兆光却说:“书中的文体也给人一种感觉,看上去作者在漫不经心地拉家常,把吴家的故事慢慢道来。不过,我读的时候总觉得,其实这是一部结构相当精致的故事。”它的确有一种让读者拿起来就会被吸引着不断读下去的力量。

  《旗人风华》原著的文体是小说呢,是散文?是地方风俗的记录呢,还是特别的学术著作?是汉学呢,还是中国原创作品?最后这个形态哪些是翻译呢,哪些是重写?实在有些说不清。不过,如果确认是一本好书,为什么我们非得纠缠分类呢?奇怪就奇怪吧,如果这种奇怪让我们不断去思考其之所以奇怪,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有兴味的事。

作者系北京出版社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