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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的北京往事

王建伟

时间:2020-12-17   来源:2020年12月

  1915年夏秋之间,十八岁的徐志摩第一次来到北京,在此之后的十几年间,几次离开,又几次回来。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与北京发生了密切的关联。他在这里写出的清灵隽永的诗句和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故事,至今仍在流传。

  初入京城

  1897年1月,徐志摩出生于浙江海宁硖石镇保宁坊的一个非常富有的商人家庭。童年时入读私塾,后来到了省城杭州读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徐志摩这次在北京大学的求学时间大概只有三个月。当年年底,他就回到浙江与同乡张幼仪举行了婚礼。婚后,徐志摩并未留在老家,而是进入邻近的上海沪江大学,1916年秋北上天津,转入国立北洋大学法科。不过,根据教育部的计划,北洋大学法科随后并入北京大学。正是这种冥冥中的安排,徐志摩于1917年秋再次来到北京,这次他停留的时间仍然不长,北大之于徐志摩而言注定是一个过渡。1918年8月,徐志摩从上海启程赴美留学。离京之前,经蒋百里、张君劢等人的介绍,徐志摩成为了梁启超的弟子,可以说,这是他这段北京时光中的重要收获。

  父亲送徐志摩出国的初衷,是希望他学成归来,接手家族的生意,光耀门楣。但是,历史的剧本似乎总是难以按照预期的编排上演,在欧美的留学生活改变了徐志摩的思想轨迹与人生轨迹。他先是辗转于美国克拉克大学历史系与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后来又去了英国,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随之又进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正是在伦敦,他结识了陈西滢和章士钊,又遇见了林长民及其女儿林徽因。英国的留学生活对徐志摩的影响显然比美国要深刻,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了明显变化,奠定了后来从事文学事业的重要基础。

  1922年秋,徐志摩结束了四年的留学生涯。回国之前,他还办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当年3月在德国柏林与妻子张幼仪办理了离婚手续,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而言,这种西式离婚方式是少有的。

  朋友间的“连索”

  徐志摩回国之初在上海短暂停留之后,于1923年初又一次来到北京,在梁启超主办的“松坡图书馆”担任英文干事。当时的“松坡图书馆”有两个馆址,第一馆位于西单石虎胡同7号,主要收藏西文书籍,是一个古树参天、王府式的大庭院,据说曾是吴三桂的府邸。第二馆设在北海内的快雪堂,专藏中文书籍。徐志摩就在第一馆工作,并直接住在了那里。

  此时在北京有许多徐志摩的朋友,如胡适、陈西滢、张君劢、蒋复璁、饶孟侃等,他们经常在一起聚餐聊天,并逐渐将这种形式固定化,成立了新月社。新月社不是一个固定的“组织”,更不是一个机构,而是类似于文艺沙龙性质的相对自由、松散的团体,是将西方的社交传统与中国的生日会、聚餐会、消寒会、消暑会等相结合的一种尝试,徐志摩描述新月社的活动:“房子不错,布置不坏,厨子合适,什么都好……有舒服的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父亲徐申如提供了最初的资金支持。后来,新月社的运行经费则主要依靠会员交纳的会费。

  新月社里没有正式的社员名册,它是开放性的,会员加入与退出也比较随意,彼此更看重的是共同的旨趣,但徐志摩确是新月社能够持续运转的核心人物。许多人都说他有一种“与人无不善”的性格,他的抱负、品位、好客、热心甚至宽容,使其成为新月派的灵魂与朋友中间的“连索”。胡适曾追忆:“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无第二人!他没有一个仇敌;无论是谁都不能抗拒他的吸力。”

  徐志摩居住的石虎胡同7号因此也成为新月社早期的重要活动地点,他曾用非常细腻的语言描述这里:“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小娃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1925年,新月社在松树胡同7号有了固定的社址,并正式挂出了“新月社”的牌子。

  1924年4月,新月社集体组织接待了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泰戈尔是徐志摩非常敬重的诗人,“新月”之名就来自泰戈尔的《新月集》。当时在先农坛,徐志摩和林徽因分别站在泰戈尔左右的照片,被北京各大报纸以醒目版面报道:“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松竹梅的一幅岁寒三友图。”5月8日晚,为庆祝泰戈尔的64岁生日,新月社同人在北平协和医学校礼堂用英文演出泰戈尔的短剧《齐德拉》(Chitra),林徽因在剧中出演女主齐德拉,徐志摩则饰演爱神玛达那。

  任教北京大学与主持《晨报副镌》

  1924年10月,徐志摩进入北京大学任教,讲授“英汉对译”“小说选读”“英文诗歌”等课程。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并不只因徐志摩对英美文学的深刻了解,还有娓娓动人的口才,蔼然可亲的态度以及独有的讲课方式。当然,诗人的名气也为他吸引了大量的观众。徐志摩身上有一股自带的热情,常在课堂讲授钟爱的诗人雪莱和济慈。我们可以想象他吟咏雪莱《西风颂》的情景:“ if winter comes ,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当年选修过徐志摩“英文诗”课的许君远回忆:“选课的人不少。他的谈吐很有趣味,说话也没拘束,尤其讲到某文学家的轶事琐闻,特别令人神往,于讲读雪莱《西风歌》时,引述那位西方浪漫诗人的一生,他是喜欢雪莱的。”

  这次徐志摩在北大任教的时间只有一年多,但他开设的新文学课程开风气之先,对青年的文学趣味与文学观念产生了直接影响。他还利用主持的《晨报副镌》为年轻人提供发表习作的园地,培养提携了一批文学新人,如陈炜漠、废名、梁遇春等。

  《晨报副镌》是当时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在接编后的第一期上,徐志摩就明确宣告了自己的态度:“我说我办就办,办法可得完全由我,我爱登什么就登什么……我自问不是一个会投机的主笔,迎合群众心理,我是不来的,谀附言论界的权威者我是不来的,取媚社会的愚暗与褊浅我是不来的;我只认识我自己,只知对我自己负责,我不愿意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说的,我要说的话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说。”这是一则非常任性的宣言,我们可以理解为诗人的个性,也可以理解为诗人的傲慢。

  徐志摩显然不是一个充满偏见与私立、培植自己势力的主编,而是利用这个平台挖掘一些初露文学才华的年轻人,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沈从文。他在接手这份刊物的当月,就连续刊出了沈的《一天是这样过的》《夜渔》《卖糖复卖蔗》。第二个月,沈从文又在上面接连发表了《市集》《水车》《玫瑰九妹》《更夫阿韩》《瑞龙》《野店》等不同题材的作品。他的名字开始和梁启超、胡适、赵元任、张奚若、刘海粟、丁西林、余上沅、闻一多、陈西滢、梁实秋等人并列出现,这是一个重大的跨越。可以想见,这份提携对于初出茅庐、正处于困境中的沈从文而言有多么重要,他慢慢在文坛站稳了脚跟。1927年,徐志摩参与创办的新月书店,出版了沈从文第一本小说集《蜜柑》。

  一场沸沸扬扬的恋情

  当徐志摩在诗坛、讲坛尽情展示天赋和才华的时候,他还经历了一场沸沸扬扬的恋情,与北京名媛陆小曼相识、相恋。陆当时是有夫之妇,这段恋情惊世骇俗,引发社会关注,竟然逼得诗人一度远走欧洲躲避舆论锋芒。不过,他们最终还是用一场婚礼向世人正式宣告了这段关系。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举行结婚典礼,婚礼以西方教堂的仪式举行。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之时,正值北京政治与经济环境持续恶化之际。此时,徐志摩的很多朋友纷纷南下上海、武汉、南京等地,寻找新的出路。婚后不久,两人也迁居上海,而在此之前,新月社基本已经停止了活动。不过,徐志摩一直对北京的这段生活念念不忘。1928年3月1日,他在上海创办了一份月刊,延续的仍是“新月”的名称。

  京沪奔波

  1931年2月,徐志摩应胡适之邀,再一次回到北平,担任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并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职。由于陆小曼不愿离开上海,他开始了京沪两地频繁的奔波之旅。

  这一次,徐志摩直接住到了米粮库胡同胡适的家里,这是一处长方形院落,里面有一幢三层洋楼,还有一片松林。一楼是胡适的书房和客房,二楼是胡适的家人居住,三楼为仆人准备。徐志摩与胡适情谊非同一般,直接住在二楼,与胡适长子胡祖望房间相邻。他在给陆小曼的信中描述:“适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楼上楼下,并皆明敞,我想应得可以定心做做工。”

  实际情况确如他所说,在北平的这几个月,故都安静的环境以及特有的文化氛围又一次点燃了他的创作欲望。当年8月,徐志摩出版了生前自编的最后一本诗集《猛虎集》,在序言中,他诉说了自己的心境:“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平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来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

  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乘机离开北平,先到南京看望朋友,13日回到上海与陆小曼团聚。18日,他到南京处理事情。19日早上8点从南京明故宫机场搭乘“济南号”飞机返回北平,经过济南上空时突遇漫天大雾,在郊外党家庄触山坠毁。一代天才诗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浪漫而传奇的一生。

  得知噩耗的挚友胡适用充满想象力的悲劫语句描述了诗人的死亡: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

  其实,徐志摩在《云游》一诗中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于!

  他在为你消走,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就在11月19日晚上的北平协和小礼堂,原计划应该有一场林徽因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学术报告。据说,徐志摩之所以急于赶回来,就是要去现场听这场报告的。

  大约七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们共同演出了泰戈尔的短剧《齐德拉》。

作者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