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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坊南第一家

肖复兴

时间:2020-01-22   来源:2020年01期

  从南横东街往南拐进珠朝街一点儿,就是中山会馆。

  如今,新修后的南横街,由于扩宽了马路,珠朝街的北段被削去一截,中山会馆北侧的外墙完全露在南横街上了。以前藏在胡同深处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十五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访中山会馆,刚进珠朝街北口,一股清香扑鼻,抬头看,一街槐花似雪。那印象,总也忘记不了,心想,这样清香的花,这样古老的树,才配得上中山会馆。

  以前的珠朝街,是珠玉锦绣,被诗人钱大昕赞美为“荆高酒伴如相访,白纸坊南第一家”。仅仅乾隆年间,钱大昕、蒋士铨、纪晓岚等一批文人都住在珠朝街,连那时的礼部侍郎王鸣盛也住在那里。后来,聂耳也曾经住在这里。就像现在一群精英扎堆儿买房一样,当年的珠朝街风水不错。中山会馆相传是严嵩的花园别墅(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这一带在明朝时是一片义地),清末被留美归来的唐绍仪(后在袁世凯当临时大总统时当过国务总理)买下,才渐渐爆出大名。

  中山会馆,真正有了会馆的样子,在清光绪五年(1879年),当时由中山县一些同乡合力,买下周围房屋的空地,扩建而成。但是,让中山会馆真正有了规模和名气,要归功于唐绍仪。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唐绍仪号召香山同乡共同筹资,才建成了这座带点儿洋味的会馆。因他是广东香山县人,就命名为香山会馆。

  民国元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来北京,就住在这里。后来,孙中山逝世,唐绍仪提议,将香山县更名为中山县,中山会馆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此时的唐绍仪任中山县县长,他再次号召中山县同乡募资,维修中山会馆,使中山会馆得到进一步的维护和扩建。

  民国年间,中山会馆里就有了电话,与外界联系现代化,和一般会馆不可同日而语。当年的珠朝街和中山会馆,相得益彰,你红我绿,赛着出名。

  如今广亮式大门破旧得木纹纵横老裂,比老太太脸上的褶子还多还难看。门倒还在,进门迎面那扇木影壁早不知去向何方。让我大喜过望的是大花厅还在,保存得还算完整,翘檐飞拱、雕梁画柱、垂花木刻、戗檐砖雕、雀替雕饰,都非常清晰。四周回廊,回廊梁柱间岭南风格的花罩与彩绘,也奇迹般都还健在,真的十分漂亮。

  这是中山会馆最为重要的建筑。当年孙中山第二次来北京时(1912年),偕夫人宋庆龄就是在这里住下并开过会,革命志士在此风云际会的情景,依稀可见。这在如今健在的北京会馆里,是绝无仅有的历史遗存了。中山会馆占地六亩,有房间120余间,在北京的老会馆中是很大的。

  尽管此时的中山会馆萎缩了一些,但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也都还在,虽然前后搭建的房子已经将原来的花园规模蚕食殆尽。左右都有跨院,有的院门苟延残喘还在,问街坊一共有多少跨院,有说7座,有说9座,也有说13座,也闹不清到底多少。总之,说起中山会馆,就一个字,大!

  说13座的,是位77岁的老太太,鹤发童颜,住在后院的南跨院里。她家祖辈三代住在这里。她告诉我,她公公当年住这里时因是中山县人不要房钱。这是一座独立成章的小院,院门前有回廊和外面相连,院子里种着槐树两株,枣树、椿树、柿子、石榴各一株,南墙下种着一溜儿玉簪花。

  正是石榴花红的季节,一树小小红灯笼似的红花,映照得小院生机盎然。

  三间半大房坐西朝东,房前有青石台阶,有宽敞的廊檐,有朱红的梁柱漆色斑驳却还结实地挺立着。她告诉我说:前几年房管局来人问要不要把房子接出来,扩大点儿面积,我说不动,我够住的,一动,廊檐没有了,老房子的格局也就看不出来了。她说得真对,现在,整个中山会馆的廊檐都被新接出的房子挤占了,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个跨院还能够看出当年的模样。

  游廊萦回,是老北京花园式的四合院最讲究的象征性标志之一。

  以前的中山会馆就是一个公园,所有的房子前都有走廊,四周环绕一起,下大雨都不用打伞。老太太感慨了一句,又告诉我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中山会馆一景:我年轻的时候,珠朝街演露天电影,都在我们中山会馆里,一街的人都跑到我们这里看电影。

  当年还有魁星楼和大戏台呢,老太太又补充说。

  她带我绕到后院的北边,告诉我后院有十间正房,院子就是大花园,然后指着中间一个大房子说:这是原来花园的亭子,我一看果然方宝顶的四角飞檐还在,当年是八面来风的。

  她又指给我说:亭子下面是青石板阶梯,有一座小桥,桥下有流水,水前是太湖山石,四周种的都是花草树木。

  最后,她一指最北边,电影的银幕就搭在这里,人们坐在亭子里,坐在四周的走廊里,都能够看电影。

  说完这话,她不再说什么,只抿着嘴角冲我摇了两下头。

  如今的中山会馆不如它最辉煌时期大,即使这样的规模,在它附近陶然亭地区的72家会馆里,也算是大的了,说它是“白纸坊南第一家”,不是虚夸。

  中山会馆的近百户住户前些年已经搬迁,会馆完成了彻底的重新翻建,灰瓦红柱绿窗彩绘,重现当年辉煌。

  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对外开放。走进珠朝街中山会馆大门,红漆大门前的抱鼓门墩敦敦实实,守着紧锁的大门。

  门前堆积着破床垫、旧自行车和废弃的沙发。附近巡逻的保安告诉我,临南横街还有两扇大门。我去了那里,果然朝北还有两扇红漆大门,也都是大门紧锁。

  如今,中山会馆沿着南横街的一面灰墙,很长,很有些气派。院墙前种着一排西府海棠。沿着中山会馆大门前,原来种的是一片槐树。

  才想起,重新修建的珠朝街上,槐树已经没有了。

  还总想起十五年前来这里时候,那一街的槐花香。

  那天,走出中山会馆,一街的槐花打上夕阳的余晖,变得有些发橙红色,是那么的清香,香得像是一个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紧紧地追随着你,把那么多想说的话不停地向你诉说。

作者系《人民文学》杂志社原副主编

责任编辑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