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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母亲和我

刘庆邦

时间:2019-08-14   来源:2019年08期

  

  我祖父是一个热衷于听故事的人,每到镇上逢集,他就到镇上背街的地摊演艺场听艺人讲故事。讲故事的形式多种多样,有的敲着小扁鼓唱打鼓金腔,有的打着简板唱坠子书,有的抱着长长的道情筒子唱道情,也有的拍着惊堂木说评词……不管艺人用什么样的形式讲故事,祖父都爱听,他就那么盘腿往地上一坐,听得全神贯注,常常是从开场听到散场。

  镇上不逢集的时候祖父怎么听故事呢?他的办法是怀揣一本唱书,请村里一个识字的老先生念给他听。老先生戴着花镜,念得咿咿呀呀。祖父双目微闭,听得如痴如醉。祖父负有看管我的责任,他不许我乱说乱动,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只让我玩他长长的白胡子。胡子不是玩具,没什么好玩的,我把祖父的胡子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等我睡了一觉醒来,睡了两觉醒来,老先生还在念,祖父还在听,真没办法!祖父不会想到,他这么做,给他孙子养成了一个毛病,我上学后,老师在课堂上一开讲,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打瞌睡。

  祖父请老先生给他念的书,不是他自己的,是他跟别人借来的。三乡五里,祖父打听到谁手里有唱书,就登门到人家那里去借。说来祖父在借书的事情上做得有些过分,他把书借来了,也请人给他念过了,却迟迟不愿还给人家,推推拖拖就把书留下了。我家有一个三斗桌,三个抽斗下面有一个挺大的抽斗肚子,祖父就把他借来的书藏在抽斗肚子里。天长日久,祖父收藏的书竟有十几本之多。

  更让人难忘的是,祖父临终时,我母亲问他有什么要求。祖父用最后的力气,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他的书都放进他的棺材里去,他要用书作枕头。母亲理解祖父的心情,知道祖父在阳间听书不够,到了阴间还要听书,她遵照祖父的临终嘱咐,让祖父把书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心理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热爱什么,意味着他有那方面的潜质,或者说天赋。我祖父作为一个农民,他不喜欢种庄稼,却如此痴迷于听书,应该说他天生就有听书的内驱力。如果祖父识字的话,他的天赋有可能发挥出来,不但能听书,说不定还能写书。然而真是可惜,我祖父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不识。祖父出生在清朝末年,那个时期战乱频仍,社会动荡,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是一段非常混乱、非常糟糕的历史时期。听老辈儿的人讲,那些年差不多年年遭灾,不是淹了,就是旱了,再就是蝗虫来了。淹起来大水漫灌,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鱼鳖虾蟹。旱起来遍地冒火,寸草不生,人想吃根草都找不到。蝗虫飞起来,像起了满天乌云,把太阳都遮住了。人们刚一仰脸,就被天上飞过的蝗虫拉了一脸屎。更可怕的是,我们那里的土匪非常猖獗,人们经常受到土匪的骚扰和侵害。我家的房子是被土匪烧掉的。我的曾祖父被土匪绑了票,受尽折磨,赎回不久就死了。更为惨重的是,有一次我们村的人帮邻村打土匪,竟被土匪打死了五个青壮男人。我祖父的大哥就是那次被土匪打死的。想想看,在那样的时代,人们能逃个活命就算不错,哪里还能上学识字呢!

  再说我母亲。母亲出生在民国初年,她也是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家里人只是不忘记给她裹脚,把小小年纪的她裹得鬼哭狼嚎,双手扶着石头碓窑子才能站起来。我外祖父在开封城里当厨师,稍稍开明一些,他见小女儿哭得实在可怜,就放弃了让小女儿继续裹脚。虽说母亲不识字,但是我敢说,母亲是有文学天赋的。母亲很善于讲故事,一讲就讲得有因有果,有头有尾,头头是道。特别之处在于,母亲所讲的故事里总是有文学的因素,文学的细节,我把它称之为小说的种子。以母亲所讲的故事为种子,我写了不少短篇小说,至少有十几篇吧。相比之下,我岳母就不爱讲故事,也不善于讲故事。她偶尔给我讲一个故事,因不能激发我的文学想象,我听了就忘了,一点儿都记不住。母亲生前,我曾跟母亲说笑话,说娘,您要是识字的话,说不定您也能写小说,也能当作家呢。母亲说:这一辈子我是不讲了,下一辈子我一定要上学。母亲也跟我说笑话:我要是会写小说,说不定比你写得还好呢!

  

  现在该说到我自己了。我是1951年12月出生,今年68岁。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是在新中国的五星红旗下长大的。我比祖父和母亲幸运,一到上学年龄我就走进了学堂。学堂1958年开办,就办在我们村。村里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几十个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了学上,沉寂的村庄一下子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我很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很快就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并成了少先队的中队长。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去世,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这时我姑姑劝我母亲,别让我再上学了,主张让我背起粪筐拾粪,为家里挣工分。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没有听姑姑的劝说,没有让我弃学。母亲态度坚决,且富有远见,她说,孩子不上学,脑子就不开化,将来就不会有出息。她还说,学校建到了家门口,国家鼓励孩子上学读书,孩子上学正上得好好的,她怎么能忍心把孩子从学校里拉出来呢!母亲还说到她自己,说她小时候也想上学,也想念书写字,可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人成天东躲西藏,能挣个活命就不错,哪里有机会上学呢!孩子赶上了好时候,总算得到了上学的机会,哪能错过呢!

  亏得有母亲的坚持,我才拿到了一个初级中学毕业的文凭。此后,以初中所学到的文化知识为基础,我不断自学,不断开掘自己,丰富自己,才一步一步赶到了今天。1970年,一家大型煤矿到我们公社招工,我有幸参加了工作,当上了一名煤矿工人。刚到煤矿时,我并没有下井采煤,而是在煤矿下属的一个水泥支架厂里采石头。我们在一个很深的石头坑里把石头采出来,然后用破碎机把大石头粉碎,碎成一些细小的颗粒,掺上钢筋和水泥预制成支架,运到矿井下代替坑木作支护用品。我在支架厂干了两年多,因给矿务局广播站写了几篇稿子,就被调到了矿务局宣传部,先是编矿工报,后是当新闻干事,从事对外新闻报道工作。到宣传部工作后,我主动要求到井下去采煤。有的机关干部视下井为畏途,想方设法回避下井。我正相反,坚决要求下井。我意识到,作为一个煤矿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没有在井下劳动的深切体验怎么行呢!我先后去了王沟矿、王庄矿、芦沟矿等,和矿工弟兄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在井下干了八九个月时间。下井期间,我当过掘进工、采煤工,还当过运输工,对井下所有的工种了如指掌。在当采煤工过程中,我还经历过矿压所造成的冒顶、片帮等危险,与矿工同甘共苦患难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给《河南日报》写了不少稿子,有时连大年三十都在下井,大年初一还在写稿子、送稿子。有的稿子还上了《人民日报》。

  1978年春天,我的命运再次发生转折,竟从基层煤矿调到了北京,调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煤炭工业部,在一个刊名叫《他们特别能战斗》的杂志社当编辑和记者。这次越级直线调动,我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同事们也感到惊讶。我一没有大学文凭,二不认识杂志社的任何人,三我还不是正式干部,只是一个以工代干,怎么可能一下子调到煤炭部工作呢!只是因为我给杂志社写过一些稿子,杂志社的老师们认为我写得还可以,以借调的方式,对我进行了面对面的认真考察,认为我适合做编辑工作,就毅然决定调我进京。不仅我自己调到了北京,我妻子和女儿的户口同时迁到了北京。刚到北京,单位就在新建的职工家属宿舍楼上分给我们家一间新房。我没有辜负领导和老师们的期望,工作干得十分卖力。我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的重点煤矿,写了大量的稿子,得了不少新闻作品奖。更重要的是,通过在煤炭部工作,我大大提高了站位,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锻炼了才干,并积累了大量文学创作素材。杂志改为《中国煤炭报》之后,我被提拔为报社的副刊部主任,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

  在煤矿时,我的理想是当编辑和记者。到北京当了编辑和记者后,我没有满足,业余时间一直在写小说,想当作家。新闻毕竟有其客观性、纪实性和局限性,我还有一些想法和情感,需要放在想象的空间,通过文学创作加以表达。还有,在编辑的工作岗位上,因我没有大学文凭,只评上一个中级职称就可能到头了,我要通过写书,拿到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凭”。还好,我所写的短篇小说《鞋》和中篇小说《神木》,先后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二届老舍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破格给我评了文学创作一级职称。

  机遇又一次眷顾我,时间到了新世纪2001年。这一年我已经50岁,一心想集中大块时间写长篇小说。说来真是幸运,这年北京作家协会要吸收一批驻会专业作家,于是我顺利地调入北京作协,成了一名专事写作的作家。有一句俗话,说你正要打瞌睡,别人就送你一个枕头。我不是要打瞌睡,我需要的是时间。正当我需要时间的时候,北京作协就把比黄金还要宝贵的时间给了我,使我得以集中精力、调动潜能、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文学创作。截至目前,我已发表了十部长篇小说、三十多部中篇小说、三百多篇短篇小说,还有不少散文,倘若出文集的话,大约可以出三十卷吧。

  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赶上了好时候》。文章的主要意思是说,我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如愿如偿做我倾心喜欢的工作,并通过勤奋劳动实现人生价值,是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好时代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尊重人,尊重人的个性和才能,尊重人的喜爱和自由选择,并为个人的成长和发展提供广阔舞台,帮助人们实现人生的价值,满足人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也可以说时代是一个大命题,它对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起的作用都是决定性的。我个人的一系列人生经历,就是时代决定命运的最好注脚。

  回过头再说一下我的祖父和母亲。他们给了我文学方面的遗传基因,我认为他们是有文学天赋的。但因为他们出生的时代是压制人、摧残人、毁灭人的时代,他们的天赋是无效的,只能是自生自灭,得不到任何发挥。其实每个人的天赋在开发和释放之前,都处在沉睡状态,要唤醒一个人的天赋,不是无条件的,是有条件的。而首要的条件,就是要有好的时代和好的环境。当然了,以这个首要条件为前提,还需要个人持之以恒的努力学习和刻苦实践。我斗胆创造了一个词,叫“地赋”。有天就有地,有天赋也应该有地赋。天赋是先天的,地赋是后天的。比起天赋,地赋包含的东西更多,除了天时、地利、人和,还包括后天的一切学习和劳动,进步和挫折,成功和失败等等。天赋不可选择,地赋可以争取。只有把天赋和地赋很好地结合起来,二者互为支持,才有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

  母亲生前多次对我说,她做梦都没想到,我们家的日子如今会过得这么好。母亲还说:你爷爷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他知道了他孙子不但会念书,还会写书,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作者系第十、十一、十二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