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看海子

　　3月26日是海子的忌日，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年了。对于他的纪念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中断过。人们把许多意义和价值附着在这位诗人身上，谈起诗歌的时候总是会谈起他。想到当年和他的交往，让人有很多感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中文系的同学办了一个小期刊《启明星》，有了一点反响。作为法律系同学的查海生来到我的宿舍，留下了他写在十三陵附近当年北大分部劳动时感受的诗。那是一首恢弘的长诗。我到现在还难以忘怀那篇写在400字稿纸上的作品。作者写到尽兴的时候，干脆将稿子横过来，把一气呵成的长句子尽情地展开，那是一首山的颂歌。当时我们这些中文系的同学都为他不羁的诗才所震撼，我们的《启明星》发表了这首诗。这大概是海子最初发表的诗作。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不多言语，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人坦诚和真挚，又有些羞涩的人。后来我们一直有一些来往，直到他去世。

　　这些经历仅仅是他人生中不足道的小事，我没有谬托知己的资格，所以也没有多说过这些往事。他在短暂的诗歌生涯中，既深受从古典到现代主义诗歌潮流的影响，也发展了自己独到的诗歌风格。在他去世之前，他的创作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响。但故去之后，人们开始关注他的诗，不断地到他的诗歌和生平中去发掘。他的作品得到了相对系统的整理，生平事迹也得到了充分探究。这位诗人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关注和阅读。他用短暂的一生留给我们的作品在当下已经成为我们诗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十年的历史跨度，赋予了海子和他的诗很多不同方面的意义。很多人从不同方面解读他，他的名句已经成了大众文化中的流行语汇，如“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等。谈起中国现代诗，海子已经是个“经典化”的诗人。他的名字在文艺青年中传诵，而一般人也能够对他有所了解。他的作品仍然能够被诗歌爱好者们阅读，成为当下文化中具有活力的元素，这其实是相当不寻常的现象，值得大家的关切。

　　谈起海子在当下，有两个方面值得关切。一方面，他的诗真是有别开生面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尤其是他后期融西方神话和中国传统于一身的恢弘的“大诗”，现在看来确实是非常独特的探索。他的短诗也丰富了汉语诗歌。这些贡献已经得到相当多的肯定。对他的诗有很多不同的阐释，但我以为他仍然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潮流中的重要部分。他深受当时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但在汉语的世界中有了自己独到的发挥。他不羁的诗才能够整合自我的感受、对于世界的理解和他对中西文化的广泛汲取。他当然受到那个时代独特氛围的影响，但也能够自出机杼，创造出独树一帜的风格。这种风格魅力让他的诗直到今天依然有魅力。当然，他的不幸去世，让他的诗为人们关注，但真正的诗的魅力才是诗歌能够流传的基础。海子的诗才和他希望在中西文化中探究诗歌的企图心让他的诗歌具有不凡的力量。

　　另一方面，经过了三十年的社会变迁，海子那些写作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的最初阶段的诗和他的特殊经历，在现在市场化的新社会环境中，已经成了诗歌和公众接触的一个关键切点。当年当代诗歌和生活的关系相对紧密，诗歌生活是有很多人参与的。随着社会变迁，当下生活中，诗歌，尤其是当代的诗歌已经相对疏远于社会公众，诗人往往是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之中，和公众与社会的连接并不多。人们通过海子接触到现代诗，也通过诗歌获得一种不同的感受和体验。其实海子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诗歌在社会生活中的一个象征。他在公众印象中并不是一种诗歌风格或潮流的代表，而就是诗本身的象征。

　　其实，很多人并没有机会深入地阅读海子的那些很复杂的代表性作品，往往只是了解他的一些让人们耳熟能详的短诗。某种程度上，人们谈论海子，就是谈论他们和当代的诗之间的某种联系。这种“溢出”诗歌本身的效应正是海子的现实影响。那些过多赋予的意义本身未必是海子原有的，而是当下人们在自己“期待视野”中看到的。

　　今天人们接触海子和他的诗，其实是让诗和生活有一种难以割断的联系，让生活富于诗意，让诗意提升生活。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市场社会中，在中等收入的生活中，人们的欲望和焦虑无处不在，也被物质和消费所诱惑。而生活的快节奏和压力，大众文化的无尽的展开，互联网时代的真实和虚拟界限的消失等都在我们的内心占据了空间，也让人难以超越。这些都会冲击和挤压我们内心的诗意。让我们的温润的敏感变得粗粝，让我们没有机会，也来不及体验生命的丰富和复杂，让我们的认同受到冲击。因此，人们在今天仍然需要诗，需要以诗意来充盈我们自己的生活，这是弥足珍贵的。海子仍然能够有其公众化的意义，其实也是当下人们对于精神生活的一种渴望的表达，是对于生活中诗意的寻求的一部分。其实读海子的诗，或者谈论海子，本身就是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某种超越的尝试，也是追求一种精神的“宽度”和“深度”的尝试。这些其实对于今天的社会也具有某种价值和意义。我们总是期望自己的生活有超出平常的更高远更超凡的一面。这种对于精神维度和超越感的需求，在今天的时代对于人们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而海子则是这种精神维度的一个象征。因此，人们总会把他的诗化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这其实是海子的诗在当下的独特意义。

　　海子已经离开三十年了，但他还是不断地被我们所看到，不断地为世界所认知和阐释。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