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 首页 > 政协期刊 > 北京观察 > 2018-09 > 走笔 Essay

一棵难忘的枇杷树

冯均科

时间:2018-09-12   来源:2018年09期

  1973年5月,乌蒙山区。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走出军营大门,沿着一条人们不常走的小道,往山后走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山野上飘动着淡淡的晨雾。一层层梯田长满玉米和稻子,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路边的野草贴着地面向路中间探头。那些越界的枝叶被行人踩断、揉烂,风干变黄,又和黄土混在一起,很难想像出当初那青嫩鲜活的本色。我信步而行,只想在山野的深处寻找一分安静。

  转过山头,不知又走了多远,眼前是一片半人高的芦苇,芦苇的那边散落着一些住户。一棵高大的树上挂满黄色的果实,在朝霞的辉映下闪着金光。初到乌蒙山区,我弄不清那是什么树,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果。我踩着仅有一尺多宽的小道从芦苇中间走过,刚要欣赏满树的金果,忽听一声低沉的喝问:

  “干哪样?”

  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树下的石板上,坐着一位60岁左右的老太太,手拿一根木棍,脸上布满皱纹,乌黑的脸上看不出是怒还是笑。

  “不干哪样,随便走走。”我回答。

  “吃枇杷吗?”老太太问。

  “枇杷,就这个?”我指指树上的果实。

  老太太点点头。我吃了一颗,酸中带甜,甜中带酸,味道好极了。我提出想买点带回去,老太太和蔼地说:“山里人不讲买,想吃你就上树摘,不要钱。”

  我爬上高高的枇杷树,用力摇动着一枝果实,枇杷跌落一地。老太太蹲在地上,把草丛中的果实一颗一颗地捡到一起。我脱下军帽,装满了一帽壳。我坚持给钱,老太太坚决不收。我说:“我是军人,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给钱要受处分。”这样,老太太只收了一毛钱。回到军营,战友赵西波、古建都说好吃,问我哪儿弄的?我故意卖关子,没告诉这些枇杷是从哪儿来的。此后,我又去老太太那儿买枇杷时,还是随便吃、随便采,无论多少都交一毛钱。后来我发现老太太孤身一人,家中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义务和责任,帮助这个枇杷树下的老太太。再去买枇杷时,便帮她干一些家务,有时也带一些节省下来的毛巾、肥皂给她。老太太每次都把肥皂捧在脸上,深深地闻肥皂的香味。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老太太慈祥、和蔼,充满对后代的爱。

  有一次,老太太摸着我的军装和帽徽,喃喃地说:“小伙子,你和我丈夫一样,都是军人。我年轻时特别喜欢军人,我丈夫在孙立人师长的队伍上当连长。”

  孙立人是谁?是哪个师的师长?我并不清楚,但我听后很吃惊,原来老太太是军属,怪不得她对军人这么好。我心里想,应该把这情况告诉班长,让班里的战友经常来帮帮她,这是拥政爱民、拥军优属一项最好的活动。

  老太太又说:“你等等,我拿照片给你看。”

  老太太住的房子灰黑简陋,周围是木板墙,房顶上错落有致地盖着石板,从屋里看,石板缝隙里露着光,中间的地上有一个火塘,上面悬挂着一个熏黑的壶,桌椅板凳和屋里的东西都是黑黢黢的,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霉味儿。老太太从一个木箱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我的手里。这是一张年代久远、色彩发黄的全家福。凳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身着旗袍,黑发披肩,面庞秀丽,楚楚动人,怀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身后站着一个国民党军官,腰挂手枪,英俊潇洒,面色威严。看着照片,吓了我一跳。原来老太太的丈夫是国民党军官,她是国民党家属。老太太告诉我,她祖籍山西运城,姓薛,丈夫在队伍上当连长。民国三十一年,在跟随孙立人师长远征缅甸打日本时,队伍前往云南途中,一些伤兵和家属被遣散,她带着一岁多的儿子,从此便隐居在这个地方。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大都是当年被遣散的伤兵和家属。他们久居深山,与世隔绝,自耕自食,和睦相处。至于山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全然不知。连我这个解放军战士,老太太竟看成和她当年的丈夫一样,都是军人。

  “你儿子呢?”

  “20岁那年,上山采药时摔死了。”

  知道她的身世后,我的心情很复杂,沉闷良久,也没敢再往那村子去,更不敢告诉战友们那些枇杷的来源。

  1975年11月,部队调防前夕,我又偷偷跑去看了老太太一眼。听说我要走,老太太眼睛湿了,她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小伙子,军人就是要走遍天下,我丈夫常对我这么说。他在这养伤住了两年就走了。走前帮我栽了这棵枇杷树。几十年来,枇杷年年结,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

  我不忍心再问下去,给老太太留下10元钱,一套旧军装、几条毛巾和几块肥皂,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那间破旧的房子。一个孤独的老太太,很难想像出她当年那秀丽的风采。岁月流逝,在她俊美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生活磨难,打碎了她当年幸福的憧憬,换来了满腹辛酸。

  几十年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孙立人192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弃笔从戎后任国民党远征军新38师师长,1942年率部队远征缅甸打日本,后升任新1军军长,据说在缅甸曾一次活埋了在中国土地上行凶作恶的1200多个日军俘虏,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我常想,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大概不知道孙立人师长后来到了台湾,不知道她是否还常常坐在那棵枇杷树下,期盼着她那在孙立人队伍上当连长的丈夫回来,是否还能想着我这个和她丈夫一样的军人,何时再去吃她那满树金黄色的枇杷。

  山中,那棵难忘的枇杷树,留给我永远的思念。(作者系第十二届北京市政协教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