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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里和大观园外

时间:2017-03-01

  中国文学是个大宝库,里面有无尽珍藏。古典小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

  一

  中国文学的各种文体,《红楼梦》里应有尽有,文备众体不足以形容。中国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特异人物,小说开卷的第二回,就通过冷子兴和贾雨村茶肆对话的方式,从隐逸诗人陶渊明和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阮籍说起,一直说到女诗人薛涛,和大胆追求爱情的卓文君、红拂、崔莺,前后不下三十个人物。历朝历代的诗人、文学家、艺术家,更是经常成为《红楼》人物日常品评的话题。第四十九回香菱学诗,史湘云高谈阔论,满嘴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甚至连贾母的大丫鬟鸳鸯,为抗拒大老爷贾赦要纳她为妾的举动,骂前来自称有“好话”告诉她的金嫂子,开口便骂出了艺术典故:“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既不识字又没有文化的丫鬟,竟然知道擅长瘦金书的宋徽宗会画鹰,元代的赵孟善画马,而且用谐音的方式随詈叱的语言淋漓诙谐而出。可见艺术与文学已经成为《红楼梦》里贾府的日常生活和人物语言的一部分了。

  更不要说,书中还有众多关于结社、吟诗、联句、拟匾额、题对联、拆灯谜、行酒令、听说书、看本戏、赏音品笛、丹青绘事的描写。单是由于对《负荆请罪》戏名的不同表述,让宝玉、宝钗、黛玉之间展开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心理战。至于男女主人公,时当阳春三月、落红成阵的惹人季节,偷读《西厢记》,借妙词,通戏语,以之作为谈情的引线;隔墙欣赏《牡丹亭》,女主人公林黛玉听艳曲,惊芳心,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则是文学欣赏达至共鸣境界的绝妙写照。那么我提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应该不是出于偏好的夸张溢美之词,而是理据昭然真实不虚的判断。

  但《红楼梦》里所有这些艺文活动,大都是在大观园中发生的。这座可大可小、虚虚实实、人间天上诸景备的园林,是红楼人物的集中活动场所,是小说作者精心打造的理想世界。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家的三位小姐迎春、探春、惜春,地位略同于黛玉而具有永久居住权的薛宝钗,还有不时飘忽而来飘忽而去的史湘云,以及服侍他们并与之形影相伴的大小丫鬟,如同天意安排一般顺理成章地诗意地栖居在这里。

  山水园林加上青春美丽,使大观园成为爱情的滋生地。不仅是宝黛的爱情,还有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小红和贾芸的爱情,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红楼儿女的爱情。宝黛的爱情也有许多头绪穿插进来,各类角色带着不同的意向互相交织在一起。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如醉如痴的爱情,自然是贯穿始终的主线,但薛宝钗的介入使这条主线爱情变成了三人的世界。还有爱说话、大舌头、开口便是“爱哥哥”的史大姑娘,也让黛玉感到似乎是模模糊糊的竞争对手。三人的世界于是变成四人的世界。头绪交错的爱情和对最终婚姻归宿的追求纠缠在一起,就不单纯是两小无猜的儿女之私,而是溶进了深层的社会内容。

  男女主人公本身的爱情意识是简单的,除了爱不知有其他。爱就是一切,包括生与死。但当事人背后亲长的意图伦理,往往视婚姻为社会与政治的交换物。这就使得婚恋行为不只是青春美貌的竞争,而且是财产和社会地位的较量。正是由于后者的因素,薛宝钗婚姻追求的最后获胜,变得有先兆而无变数。宝黛之间纯真的爱情因此经受到严峻考验。林黛玉痴情的感召、隽语的激励和诗意的熏陶,使早期带有某种泛爱倾向的怡红公子,很快变得痴心与钟情合一,不结合就宁可死亡或出家,成为两位当事人横下一条心的选择,他们最终取得了爱情的胜利。

  二

  大观园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呢?如果说大观园是女儿的世界,那么大观园外面的贾府则是以男人为主轴的世界。他们的名字刻板雷同,贾政、贾赦、贾敬、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瑞,遇有大的仪式排列名单,极易混淆。要么名号怪异,什么詹光(沾光)、霍启(火起)、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之类。大观园外也有女人,但他们是男人的女人。王夫人是贾政的女人,邢夫人是贾赦的女人,尤氏是贾珍的女人,王熙凤是贾琏的女人。

  不过《红楼梦》的诡异处在于,男人不过是游身在外的徒有虚名的性别符号,家政主事管理的权力统由女人来执掌。所以贾府的当家人是王熙凤以及同出金陵王氏一族的王夫人。此一性别管理模式也延续到管家人等,如赖大家的,周瑞家的,来升家的,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王兴家的,吴新登家的,王善保家的。至于这些“家的”背后男性人士的情况,似有若无,作者并不关心。同为女人,妻的地位要高于妾,庶出远逊嫡传,这是中国历来的妻妾制度和嫡庶制度使然。精明干练的探春和其生母赵姨娘的畸形关系,就是由此而生成。探春不得不把生母的地位至于宗法伦常的框架之内。此外还有一类女人,如兼有钗黛双美的秦可卿,温柔软弱而又女人味十足的尤二姐,她们是沾上“淫”字的特种尤物,只好成为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无良男人的欲望工具。她们是猎色的目标,不是爱情的对象。那个贾府上下人等都可以上手的鲍二家的,也属于此类人物,只不过品级低下粗俗而已。尤二姐和鲍二家的都死于王熙凤之手,醋妒阴狠而又和权力结合在一起的漂亮女人,是他们可怕的克星。

  《红楼梦》的艺术天平因作者的好恶而倾斜。有美都归大观园,有丑必归宁国府,是作者预设的价值伦理。秦可卿和公公贾珍的韵事就发生在宁国府的天香楼。尤二姐和贾珍、贾琏兄弟聚,也是宁国府的家戏自演。贾蓉和王熙凤的眉目传情,也是东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一道风景。难怪被关在马厩里的焦大,敢于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今典”公开醉骂,说宁府只有大门外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难怪秦可卿的判词有句:“造衅开端实在宁。”

  大观园是充满诗意的青春女儿的世界,但和大观园外面的世界并非没有联系。总有因了各种缘故需要进到园子里来的园外人。宝玉和各位小姐的教养嬷嬷以及管理他们的这个“家的”那个“家的”,就是园子里面的园外人。承担闺房之外劳役的那些干体力活的小厮,也不得不随时出出进进。遇有大型的社交或宗教礼仪活动,大观园的儿女们偶尔也有走出园子的机会。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观园的人众,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全员出动了。但园子里的丫鬟们,一般不允许离园外出。除非特殊恩许,如第五十一回袭人探望母病,那是花小姐立功获宠之后,俨然以“妾”的身份近乎衣锦还乡似的成此一行。

  还有就是因“过失”而被逐的丫鬟,对当事者来说,完全是被动的行为。最有名的案例,是金钏被逐、司棋被逐和晴雯被逐。被逐的举动,是通过强力手段把园内人变成园外人。被逐的结果无不以悲剧告终。金钏投井而死,司棋撞墙而亡,晴雯病饿而终。至于小姐们离园,只有出嫁了。例如第七十九回贾赦将迎春许配给孙绍祖,邢夫人便把迎春接出了大观园。唯一的例外是王熙凤,大观园里和大观园外的关防,她可以任意打破。她在园里园外都有合法的身份。她的美貌、诙谐和善解人意,和小姐丫鬟女儿们站在一起,没有人会视她为园外人。大观园存在的特殊意涵,唯凤姐知道得最清楚。当大观园的姊妹们邀请她出任诗社的“监社御史”,她立即拿出五十两银子,并且说:“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其实这是说,大观园是贾府大家族中一个具有单独意涵的王国,其特殊地位,以凤姐之尊亦不敢小觑。不要忘记,此园的原初功能是专门建造的省亲别墅,后经元妃特命许可众姊妹才得以搬进去居住。如果仅仅看到所具有的实用价值,而忽略其作为象征的文化符号的意义,就本末倒置了。

  另一方面,王熙凤的贪欲和狠辣,又使她成为大观园外面世界的弄权杠杆。而老祖宗贾母则是平衡家族各种势力的最高权威。女性的地位在权力结构中凌驾于男性之上,不独上层、中间层、中下层布局明显,家族宝塔的顶端层级也不例外。

  三

  读者诸君如果对《红楼梦》的这种结构意图感到困惑,不妨温习一下贾宝玉的经典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其对女儿情有独钟,自不在话下。但需要辨明的是,他强调的是女儿,即尚未出嫁的女孩子,并不泛指所有的女性。对出嫁后的女儿,宝玉另有言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从无价的宝珠,一变而为光彩尽失的死珠,再变为不成其为珠的鱼眼睛,这个审视女性变化的“三段论”,可谓惊世骇俗。

  这番言论的学理哲思在于,社会风气和习俗对人的本性的污染是惊人的,足可以让人的本然之性完全迷失,直至将人变成非人。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可以看做是图解宝玉“三段论”的原典故事。此事导源于探春理家施行的新经济政策,将大观园的花草树木分由专人承包管理,柳叶渚一带的承包者,是小丫头春燕的姨妈,她自己的妈妈也得了一份差事。在春燕看来,这两姊妹越老越看重钱,对承包一事认真得“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所以当她们看到宝钗的丫鬟莺儿折柳枝编花篮,便把气撒到春燕身上,以致当众大打出手。究其原委,无非是利益驱使,利令智昏。因此大观园从此就不得安宁了。用平儿的话说:“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果不其然,紧接着的第六十回,赵姨娘就和唱戏的芳官等小女孩子们打作一团。下面的第六十一回,则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带着一群小丫头,大闹了园中的公共厨房。诗意的大观园,一下从天上落到了尘埃里。

  最后是王熙凤施展计谋,将贾琏偷娶的尤二姐也骗到大观园里来居住,直至被逼自杀了事。这等于园子外面的人可以在园子里面找到死所,园里园外已混一而无分别。至于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不过是诗意黄昏的回光返照而已。且看黛玉《桃花行》的结尾所写:“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呈现的是一派春尽花飞人憔悴的凄凉景象。待到众女主填写柳絮词,除了宝钗仍存青云之想,探春、宝玉、黛玉、宝琴四人所填,都不约而同暗寓“离散”两字。《红楼梦》一书的深层哲理,竟成为一次诗社雅聚的主旋律。这并不奇怪,因为很快就是“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情节了,使已经落在地上的大观园,又在自我残杀中消散得近乎干净。敏感的探春当着抄检者的面说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是勇于担当的三小姐的激愤之词,亦未尝不是贾府命运的写实之语。

  只是不曾料到,贾府的败落居然由大观园的衰败来作预演,而且抄家也是先从大观园抄起。是啊!既然女性在贾府统治层占有特殊的地位,那么摧折的风暴也必然从女性集中的地方刮起。大观园作为贾氏家族命运的象征符号,其所遭遇的兴衰比家族本身的兴衰要深在得多。小说的文学意象显示,当大观园的命运和整个贾府的命运完全合一的时候,《红楼梦》所描写的深广的社会内涵便露出了真容。(作者系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刘梦溪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