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 首页 > 政协期刊 > 北京观察 > 2017-10 > 谈往 History

回顾中关村改革

张福森

时间:2017-10-25   来源:北京观察第10期

  1984年5月,我调到海淀区工作,任常务副书记。不久,时任区委书记贾春旺就调到市委去了,由我来主持海淀区的全面工作,到了11月份区党代会上正式选举我担任区委书记。直至1990年2月离开海淀,我在这里工作了近六年时间。

  当时的海淀是北京的一个郊区,辖区430平方公里,一百零几万人口。大概有不到20万农民,有8个乡,3个农场,17个街道。海淀是北京的副食品基地,是北京市的菜篮子。当时有五六万亩菜地,其他基本上是水稻,就是京西稻,有八九万亩,绿油油的很漂亮。中关村南大街、中关村北大街这一条路还是明沟排水,两边都是低矮的房子,是居民或农民的住宅。平时大家都讲,海淀是北京的上风上水,整个是一片田园风光。经济情况呢,除去农业之外,工业就很少了。区里只有一个工业公司,各个街道搞了一些街道办的知青企业,工业是很弱的。我刚来的时候海淀就是这样,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大厦,有几个大单位,科学院、农科院,还有不少大学。

  三个争论

  我刚到海淀的时候,只有华夏、京海、科海这三家科技企业。

  因为处在起步阶段,他们都很困难。科海因为是科学院和海淀区政府联合办的,双方都有一些支持,所以略好一点。创业初期很艰辛,再加上周围的环境也不是很好,对于知识分子下海办企业又有各种不同看法,各种各样的议论,所以是很艰难的。从中关村一条街发展起步到1988年这一历程中,一直存在着很多争议,主要围绕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条街是不是倒爷一条街?倒爷是个很麻烦的词,在计划经济的时候,它是个贬义词。计划经济下你不能随便倒东西,随便倒买倒卖就是投机倒把了。上世纪80年代我们搞的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时候倒爷就出来了。

  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当时的方针,第一是反对官倒,可以有倒爷,但是不允许有官倒。官倒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中,有一些人利用特权,能拿到一些计划,拿了这个计划他就可以经营这一类产品,他就赚钱,这个叫官倒。这在中关村是不允许的,我们是反对官倒的。

  但是中关村确实有倒爷,不是官倒,这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里应该是允许的。那么中关村是不是倒爷一条街?有倒爷,但不是倒爷一条街。就是说他在倒买倒卖产品的过程当中,有智力投入,有服务,有开发,当时叫技工贸相结合的企业,所以中关村是科技开发企业一条街,而不是倒爷一条街。这是当时争论的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个争论一直都存在。

  第二个问题,这里是不是存在私有化?也就是说在中关村发展起来的科技企业是姓社还是姓资?这个问题涉及这些科技企业的所有制问题。当时的科技企业有国有的,比如科学院或者研究所办的一些公司,还有一些学校和工厂办的公司;有集体所有的,自筹资金,自由组合,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不要国家财政拨款,不要国家编制,即“四自两不”原则。按着这个原则有一批科技人员从研究所、大学走出来,办的一些企业,叫民办集体科技企业。这是集体所有制,对这种所有制的争论最大。

  因为过去集体所有制的概念就是指大集体,政府办的集体。这种民办的集体所有制叫民办集体,到底是集体所有制还是私有制?民办集体所有制是从中关村兴起的,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在当时对搞活经济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当然它有不足的地方,产权不够明晰,后来就逐步改革了。

  比如,四通就是民办集体。当时电子一条街里绝大多数是民办集体,所以社会上就有一些议论,说你叫民办集体,戴了个红帽子,实际上是私有制。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发展了很多民办集体企业,是不是在搞私有化?这条街到底姓社还是姓资?

  第三个问题,科技人员能不能搞经营活动?在计划经济的时候,科研单位的科技人员给人的印象就是在研究室里搞研究,看资料或者到实验室做实验。你怎么去卖东西了?中关村这些企业都是技工贸相结合的企业,都有贸易。社会上很多人看不惯,说你是不务正业。

  大体上围绕这一条街,就是这三大争论。从头到尾,一直在争论。这个争论不仅社会上有,高等学校也有,研究所里也有,领导干部里也有,包括中央领导层也有。这个问题很复杂,争论就没有停止过。

  三次风波

  围绕这三个争论,这一条街上有三次风波。

  第一次风波是1985年,科学院一些技术人员,主要是一些老科学家写了一封信,告了四个公司:四通、京海、科海和中科。说这四个公司不是搞技术开发,实际上是倒买倒卖,漫天要价,高额牟利赚大钱。赚了钱以后都装到自己口袋里,也没投入开发,而且乱发奖金,整天请客吃饭。还说研究所的领导、研究室的领导也都跑到公司去兼职赚外快等等这一类问题。这封信几位中央领导都批了,让中共北京市委牵头,中纪委和国家科委有关部门参加,认真调查。

  中共北京市委就责成市纪委书记孟志元牵头,把市工商、税务、审计等十几个部门组成调查组,也请了国家科委、中纪委等有关部门的二十几个人一块调查,把这四个公司调查了个底朝天。

  查到最后,调查组的结论肯定了这四家的成绩,认为他们是一种科技体制改革,解决科技和经济相结合的形式;是一种探索,应该允许这个探索,当然在探索过程中有不足,比如管理上有不足的地方,也有一些做得不合适的地方。

  这里也有政策不到位的问题。就是在计划经济的情况下探索,有很多的政策没有到位,同时也有企业自己管理上的问题。但是不能因为他们有不足,就否定他们探索取得的成绩。这就是调查组的结论。市委最后同意这个结论,报给了中央。

  调查的时候,我任区委书记,压力当然很大,调查组也找过我,听过我的看法,但是调查没有让区里参与。当时区里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当然不同意那些观点。我们阐述我们的观点,我们跟调查组最后的看法是一致的:中关村是一种探索,是一种改革,是一种方向。

  那个时候还没有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但是学者已经在用。没有说将来就要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是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是按市场规律在走。

  “下海”这个词不是从中关村出来的,是改革开放之后产生的概念。但是应该说科技人员下海是从中关村开始的。技术人员从高等学校、研究所走出来,是从这里开始的。

  对下海,有的是羡慕别人就跟着下海了,也有的羡慕人家自己却不敢下,还是觉得端铁饭碗保险。整个社会舆论对于下海不理解的是多数。因为中关村企业分配比较高,很多人就有红眼病就羡慕。1987年的时候,四通平均工资460,那就相当高了,比我的工资要高。但是下海创业也有个问题,端起泥饭碗,退休以后怎么办?那时候还没有养老保险,退休以后就得自己管自己。你羡慕人家拿的收入高,又不愿意丢掉铁饭碗去端泥饭碗,思想就矛盾了。

  第二次风波,1987年筹备党的十三大,中央派了一个干部考察组,组长是段君毅,带着中纪委的一些老同志来考察。他是要考察两委的名单,就是中委和中纪委,也对十三大的代表进行一些考察。

  据说,十三大代表的名单里有万润南,所以考察组就去了四通,找万润南谈了话。了解完以后,突然有一天,段君毅找我谈话,他问我:“你了解四通不了解?”我说我了解啊,然后他说:“我发现了一个中国的王安。”王安是美国最大的电脑老板,他发现了一个中国的王安,意思是万润南就是中国的王安。要是现在说这个话,好像没什么,那个时候这个话就很重了。那就是说,万润南是中国最大的资本家,四通是中国最大的私有企业。

  我就反复给他讲四通发展起来的过程,四通不是私有制,是集体所有制。1987年,四通已经发展得非常大了,是中关村的一面旗帜。当时它比联想还大,销售额也最多。段君毅说,你们要把四通了解清楚,我要去听汇报,而且要找几个专家去研究。几天后就有专家来了,都是老同志,把四通闹了个底朝天,研究经济情况、资产情况、分配情况。

  我先听的汇报,听下来我觉得没有问题。只是分配显得稍高了,我觉得人家赚的钱,人家分多少,还要交奖金税,人家守法,你也不好说什么。后来那个专家组也来了,听完汇报他们说,还有一些情况要了解。了解完以后,段君毅亲自到区里来听了一次汇报。一条街上都知道在查四通。

  段君毅听完汇报后认为四通是私有制,我认为是公有制。我说它是民办集体,他问我这个民办集体是个什么概念?我就跟他讲,第一不是国家的,第二不是个人的,也就是说四通的个人不能私分,这个产权是四通同仁的,属于集体所有。段君毅同志认为我对这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天北京市委书记李锡铭来了,我向他汇报了昨天的事情,李锡铭说,君毅同志找我了,我跟他说了,这是探索嘛,叫人家试验,叫人家探索,过两年再说嘛。这风波就算平息下去了,后来也不再查了。

  第三场风波是在1989年,四通卷进了那场风波。市委派了一个很大的工作组,组长是胡昭广。市委决定,市纪委书记孟志元和我联系这个工作组。查到最后,市委作的结论还是不错的。结论最后一条叫做个人的问题和企业要区别开。四通还是要继续办,而且要办得更好。这个处理当时一下子就把中关村开发区稳住了,全国的开发区稳住了。这个很不容易。

  这就是中关村历史上经历过的三次风波。

  三个因素

  中关村在上世纪80年代得以发展,第一个因素是改革大环境,就是三个改革的决定: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科技体制改革的决定和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中关村一条街所以形成,关键是这三个决定的影响。特别是科技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了经济和科技要结合。科技跟经济过去是脱节的,科技项目上面给,经费上面给,研究的成果交上去,就完了。它是一个独立的系统,跟经济不相干。现在要结合。

  第二个因素就是这个地区的智力资源,用一个通俗的说法叫“全国第一,世界少有”。

  光有这两个条件还不行,还有第三个条件,就是当地政府灵活运用了当时的很多政策,创造了一个小环境。没有这个小环境,这个地区也发展不起来。举例来说,国家不拨款,搞开发钱从哪来?政府要支持,就有一个减免税的问题。政府想了个办法,打了个擦边球,走知青企业待遇,然后三年免征所得税。

  有一种说法,民营企业家追究起来都有原罪。不能这么说。当初打擦边球的一些做法,严格地说,可以叫违反规定,是一种变通的做法。在计划经济的情况下,你要走市场规律,不变通是没办法的。我实事求是地说,不变通你寸步难行。

  再比如说,要按市场规律去走,资金要流动,人才要流动,那些人从研究所出来,从大学出来,档案存在哪,这都是问题。海淀人事局搞了一个人才交流中心。你从科学院出来了,从清华出来了,可以把档案搁在这个人才交流中心;你回清华了,档案由中心转过去。现在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在当时想出这种办法来很不容易。这办法是海淀区人事局想出来的,这就是改革。可以举出很多,这个小的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海淀的街道、乡、委办局,思想比较解放。很多改革的办法,变通的办法,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制定条例

  搞开发区,需要有一个法律层面的条例,方方面面取得共识。开始建中关村一条街的时候,采用了很多变通的办法,包括打擦边球。有些方法严格来说,与现行的政策、制度是有矛盾的,比如减免税和进出口问题等。正式的国家开发区不能再这样搞,要靠一个法律性的文件把这些问题规范解决。

  条例起草组由我负责,市政府是陆宇澄管。弄出稿子之后,又征求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市委常委会讨论,李锡铭主持,我也参加了。改完以后报到国务院,国务院又召集各有关部委协调。协调完,都没有意见了,宋健同志批的。这个“十八条”弄得很艰苦,但是弄的也很细很认真。应该说它发挥了历史性的作用。

  “中关村十八条”是北京市政府公布的,但是经国务院批准的。一般的地方行政规章国务院是不批的,这个为什么要国务院批呢?因为里边的内容超出了北京市政府的权力范围。

  1988年,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调查,是中央领导让调查的,最后成立这个园区,是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定的。要推动科技体制和教育体制的改革,需要成立这么一个区来进行探索。用什么名字也有不同意见,有的想叫科学城,有的想叫科技特区,有的想叫高新技术区。我跟陆宇澄、高原、邵干坤等六七个人商量,第一不用特区,过去特区都是经济特区。第二不用高科技这个称呼。因为当时我们起步比较晚,层次比较低。如果叫高科技的话,标准一下子定的很高,中关村的很多企业进不来,这样就脱开了一条街的基础。试验这个词是陆宇澄加的,叫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我觉得这名字起的还是不错的。回忆起来,当时如果加上中关村三个字可能更好一点。

  “中关村十八条”涉及十二三项国家政策,把原来一条街时候实行的一些政策都法律化了,还解决了一些过去没有解决的政策。

  第一个政策是减免税。过去是免三年所得税,走的知青企业待遇,我们说应该比特区更优惠,所以就定了一个免三年减三年,还有一些奖金税之类都免了。这对于企业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第二个政策就是进出口批件,这个太重要了。因为民办科技企业没有进出口权,拿不到批件,所以有很多需要进口的材料进不来。“十八条”把这个彻底解放了,不要批件了。这是很重要的,当时争的很厉害,主要是经贸部开始不太同意,后来也勉强同意了。

  还有一个是物价。计划经济下物价怎么管?有个加价率,比如一件上衣10块钱买来的,只能卖12元,超过12元就违反物价政策了。这对当时的企业是个大问题。我记得有一次科海进一批电脑,搞了深加工,也搞了技术开发,最后一查,加价超过12%,罚款270万元。区里找区物价局,物价局说没办法,国家的物价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找市里,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马凯当时是北京市物价局局长,他也觉得不合理,跟国家物价局商量,最后放松到20%。“十八条”出来后彻底地解放了这一约束,企业自己研制的产品,试销阶段价格放开。经营国家没有统一定价的机电产品,价格也放开。

  这些政策都靠这个条例,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了。所以“十八条”对开发区的发展是个极大的推动。这个条例在全国的影响是很大的,到上世纪90年代,全国有50多个开发区了,大家的条例基本上都仿照这个“十八条”。

  改革创新

  什么是中关村精神?我的看法就是三句话:改革的精神,创新的精神,创业的精神。现在讲创新创业,还不完全包含改革。我的看法,改革还是要改的,包括体制、机制。某种含义上说,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是改出来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是在计划经济的时候放出来的,放就是改。完全按计划经济那些规定走,就没有中关村电子一条街。

  现在讲创新,更多讲的是企业的创新,都是微观的。改革是宏观的,没有宏观的改革,创新、创业都是走不动的。体制机制还需要改,时代不同了,环境不同了,改革的内容和方向也不同了。

  举两个例子。开发区成立的时候,怎么管?当时意见是不一致的。有人主张不设单独机构,由区委、区政府直接管,理由是电子一条街就是这样管理的,管得很好,各委办局各司其职,管好试验区也没问题;有人主张学习某些经济特区的做法,建立完全独立的管理机构。这两种意见都有一定道理,也都存在很大矛盾。争论到最后,是采取一种全新的办法管理。开发区既不是一个独立的区,也不是各委办局直接管。为什么?因为在一个建成区内搞开发区,搞成独立的区,是独立不起来的。如果各委办局直接管也不合适,因为开发区有专业性。最后的意见是成立了一个办公室,副区级单位,作为区政府的派出机构。这就是改革,管理的改革。

  然后人怎么办?全部竞聘上岗。竞聘是我提议的,区委都同意。怎么想到要竞聘?因为是开发区,当然要面向全市,面向社会,招聘有贤之才来管。开发区办公室主任,最后是陆宇澄想的办法,找了4个人。一位是航天测控公司总经理吴美蓉,一位是电子进出口总公司副总经理许国安,一位是北京市汽车工业总公司副总经理刘传富,一位是北京医药总公司副总经理胡昭广。先进行面试,每个人讲半小时。为什么选胡昭广?吴美蓉是个女同志,留苏回来的,不了解地方;刘传富懂工业,不太懂新技术;许国安比胡昭广年轻,而且学计算机的,挺合适,但是他主张开发区由市里管,不能由海淀区管,海淀区的同志坚决不同意。领导小组认为,四个人都很好,相对来说胡昭广更合适些,所以最后选上了胡昭广。然后选副主任,报了30多个。三个方向是定的:高等学校一个,中央单位一个,海淀区一个。副主任不笔试只面试。一大屋子人一个一个上去讲,最后选了三个。其他人员全是考上来的。这就是改革,改革也是创新。

  当时对中关村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面对风险和压力,我们坚持两条:第一,只要符合中央改革的精神,方向正确,我们就坚持。第二,及时向市里汇报,市委特别是李锡铭同志是支持的,这也很重要。

  但是改革要有个度,有的事情没有看准,就不能匆忙乱动。看准了,条件不成熟,也不能动。

  举一个例子,四通股份制改造的问题。1988年,四通认为公司产权不明晰,要搞股份制改革。企业内部认为,大家集体所有,再往下就说不清了。要明确产权,四通才能继续发展。那怎么明确呢?就是搞股份制。

  社科院的体改所帮他们改革。其中一个项目组主要搞股份制。项目组来说服我,我记得那天下大雨,来了几个人,谈了一上午。开始我一句话没说,最后我说,你们都说完了,我也都听明白了,我就两句话:你们如果搞这种股份制的试点,可以,但是不能在四通搞;你们如果要在四通搞改革,就不能搞股份制。为什么?我说现在正在争论四通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你们这么做不正好迎合了社会上的这个争论吗?我认为现在条件不成熟。这时候有一个小伙子提出个方案,成立一个新的公司,新公司是股份制,原来的四通是新四通公司的股东,原来的资产以及分红的资产先存着,不分,以后再说。我说你这个想法可以研究。后来四通的股份制就是按这个思路进行的。

  (作者系海淀区委原常务副书记、书记,北京市委原常委、副书记,司法部原部长 张福森 责任编辑 郭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