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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愁

冯俊科

时间:2017-09-21   来源:2017年第9期

  地愁

  据老人们说,明朝初年,我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到这个村时,村里只剩下两户人家,一户姓师,住在村西头,另一户姓赵,住在村东头。这两户人家被称为老根户。在那个时候,偌大一个村庄,只住两户人家,真可谓地广人稀。

  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中人口增加到一千五百多口。但是,村中人家之间,常常有荒地树木相隔。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除了有一两座房子外,大部分都长着树木,盖着猪圈或牛棚。还有几户住得离村中心比较远,鸡犬之声相闻,相互却看不见房舍。走出村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除了长庄稼的平地良田外,是一丛丛的野树,一道道沟壑,一座座土岗,看不见远处相邻的村庄。

  我印象最深的是村北边有一片野树林,树林的中间和外边的田里,散落着许多坟墓。这些坟墓有的三五个一群,有的十多个一群,那大概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土岗地那一片坟地很大,大大小小的坟头有数百个。那是一片杂坟,一些墓前的石头碑由于历史久远,岁月的风化剥蚀,上面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也不见有后人上坟的痕迹。

  从我们家北院出村,迎面有二十多个坟头,老人们说,那是黄河滩人的坟。因为黄河经常发大水,无法有固定的坟地,就在十多里地之外的我们村买下一块地,作为他们的祖坟。滩人的坟头不大,坟与坟之间的距离也很小,坟头上长满灌木野草。浇地时,水沟经过滩人坟,不时会被水沟里的水浇出一个小洞,水就不停地往里边灌,洞口越灌越大,发出哗哗的声响。人们就说,那是坟下边塌空了。然后顺手填几锹土,把那洞堵上,水沟里的水才继续向前流去。

  当时,由于地面很宽,每人平均好几亩地,人们最怕的是往地里运猪牛粪和人粪尿。挑一担粪,一路上要歇上好几次才能到达目的地。往最远的地块送粪,青壮劳力一天也担不了三五担。妇女和儿童像接力赛一样,要中转好几次。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为了节约来回跑路的时间,中午由家里人把饭送到田间。由于怕路途远饭菜凉,送饭的人常常用破棉被裹着装有饭菜的瓦罐。饭菜一到,干活的人圈在一起,呼呼噜噜地一吃,从旁边的土井里打上来一桶清水喝上几口,便又干活去了。

  浇地是一件很省力气的活儿,一畦庄稼宽一两米,长达几百米。人们在清沟边挑开一个口子后,就干别的去了。等过了半晌,回来一看,一畦庄稼还没浇到头呢。割麦子时,由于麦畦太长,两人便分开从两头往中间对着割。常常等快要接上头时,抬头一看,才发觉两人并不在一个畦里,错开了好几畦。由于地太多,村民们一年到头在田野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离开家乡近五十年,虽然经常回去探亲,但也只是在家陪母亲和家人聊聊天,很少到村外和田野里去看看。粗略的印象是村里的房子越来越多了,密度越来越大了,地越来越少了。

  春节回到家乡,特意围着村子走了走,发现过去的野树、土岗、沟壑、坟地全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养猪场、养鸡场、凉鞋厂、饲料厂、编织袋厂、修理厂、化肥厂、水泥厂等。这些厂用红砖墙围起,小的几亩,大的近百亩。我怀疑,是否到了另外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从村中心往东,当时只有两条半道街。南边有一条半道街,街北边住着人家,南边是苇坑、树园和空地。北边有一条半道等,街南边住着人家,北边是树园、土坑和坟地。现在一看,两条半道街不仅两边盖起了楼房,而且各自向村外又开出三四道街,街道两边全都是两三层的楼房。细一问来,在这里盖房居住的有很多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由于我们村离县城很近,有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在村里购地盖房。有的是县城里的居民为了改善居住环境,也在村里购地建房。还有边远农村的有钱人为了使孩子在县城上学方便,也在村里购地建房。就这样,一栋一栋楼房拔地而起,一户一户人家迁住进来。

  不到五十年,村里不仅荒地、坟地、野树、土坑、土岗全都不见了踪迹,就连耕地也越来越少。听人说,有一户人家盖房时把滩人的坟地盖进了院子,一年清明节,来了一群滩人,手捧花圈、供品等,推开那户人家的院门,把花圈、供品摆在堂屋,人跪了一地,哭先人叫祖宗地闹了大半天。

  一代又一代的先人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土地资源。然而,随经济腾飞,农村的城市化进程加快,村容村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与此同时,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却越来越少。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了土地,以后吃啥?人们咋活?”这是当今农村人常常念叨的一句话。

  树愁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中的树很多,家家户户都有树园子。村子周围被厚厚的一层树带环绕着,村与村之间相望,只见树林,不见房舍。

  村中长有许多古槐树、古榆树、古桑树等,树干粗得几个人连着手抱不住,人们根本弄不清它们的年龄。高大的树冠枝繁叶茂,遮下大片阴凉。低矮的灌木密密丛丛,遮盖着黄土。人们外出干活,出了家门,须走过一条树园中的土道才能看见田野。春天,桃花、杏花、梨花怒开于树园中间,散发出醉人的芳香。

  我们家院子里的树有好几十棵,有几棵大树把树冠伸向屋顶。一到春天,父亲便提把锯子爬上屋顶,把那些离房很近的枝杈去掉,说是怕夏天大风摇动树枝,把房顶弄坏。街坊有一男孩十五六岁,人很乖巧,在他们家的树园中修剪树枝,从一棵树干爬上去,修剪完这棵树后,抓住旁边的树伸过来的枝,身体轻轻一跃,便像鸟一样飞到了那棵树上,继续进行修剪。一个时晌,他可以脚不沾地地在树之间蹿跃。

  当时,不仅村中树多,田野里树也多。田野里大多是柿子树和香椿树,有单棵,有双棵,也有好几棵连在一起的。有好几个家族的坟地里,坟头连着坟头,柏树连着柏树,地上长满野草。野兔、狐狸、黄鼠狼等在那里筑窝繁衍,不时地跑出坟地转悠。在我的印象中,那几家的坟地神秘阴森,一派肃杀气氛,很少有人敢单独进去。

  树的悲剧开始发生在大炼钢铁的年代。当时,为了解决小高炉燃料不足的问题,青年突击队员开始锯村中的大树。大树锯完后又锯小树,最后连灌木也不放过。村中的树锯完后又开始锯田野的树,田野的树锯完后又开始锯坟地的柏树。没多长时间,整个村子像拔光了毛的鸡,赤条条地在阳光下呻吟。村村相望,不见树木,全是房舍。后来,村中又栽了一些树,但没等树长多大,就被刨掉盖房子、猪圈和牛棚去了。

  几十年过去了,村中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高,树木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有次回家,看见村口坐着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悠闲地晒着太阳。他们的脸上布满岁月留下的沟壑,相互之间话语很少,彼此不时地相互看上几眼,更多的是看着那光秃秃的街道,光秃秃的房舍,光秃秃的田野。

  我顿时觉得,生我养我的村子,就像他们那一张张干枯的老脸,忧愁地看着把它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子孙们。

  水愁

  小时候,村中的水很多。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只要想打井取水,用铁锹往地下挖两三尺深,清水便汩汩地往外冒出来。村子的中间和四周,有好几个大土坑。暴雨季节,家家户户流出的雨水聚集坑中,坑里的水常年不断。坑的旁边疯长着许多芦苇和野草。当时,村民们最怕连阴雨,只要几天雨不停,村民们便会抬头骂天:“咋弄的,漏了?”

  村干部们头戴草帽,手拿铁锹,走门串户,这里疏疏,那里堵堵,要求大家作好防涝准备。

  每年秋天,地里的活一干完,公社就组织社员们上河工,疏浚河道,加固河堤,防止来年雨季流水不畅,淹没村子和庄稼。总之,那个时代,防水防涝是村中每年的大事。

  那时候,村后有两条河,长年流水不断。河的两侧又挖引出许多小河,人们称之为清沟。清沟纵横田间,浇灌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在田里劳动,晚上收工回家路过河边时,跳进河里游几个来回,不仅洗去了一身的灰尘和汗水,也消除了一天劳动的疲劳。清沟还是孩子们洗澡的地方。清沟一般有一米多宽,两三尺深,水流缓慢,里边有小鱼、青蛙漫游,蝌蚪、小虾穿梭。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跳进清沟,潜没影、打水仗,玩累了,用上衣一擦身子,穿上裤子光着膀子就回家了。

  有人爱在井池里洗澡。当时,农村中浇地仍然用汉代发明的轳辘。井的两边各有两根长长的竹竿伸进井里,两个水桶的两侧各有一个圆环套在竹杆上,竹杆把握着水桶的方向。随着轳辘的转动,两只水桶一下一上地从井里提出水来,倒在井池里。井池里水多了,就顺着水沟向田间流去。刚刚从井里提出的水很清,也很凉,胆子大的人图痛快,一下子跳进井池里,潜几影就赶快爬出来。有的人不小心,就会被井水激出病来。因此,大人们是绝对不允许孩子们在井池里洗澡的。也有人家在自己院子里挖个土井,早上用水桶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放在太阳下晒,晚上收工回来后,从头上洗下来,也算洗了个痛快澡。

  然而,自从村西边建起了化肥厂、南边建起了水泥厂之后,村里大坑中的水便慢慢干涸了。开始人们还不觉得什么,有人拉土把土坑填起来,在上边种树、盖房。没有几年时间,全村的土坑一个也看不到了。

  接着是河里的水开始变少、变脏、变臭。因为化肥厂、水泥厂排出的污水通过水泥管道流进河里,河里便不再有鱼、有虾。河堤上的青草开始变黄、变枯、变少,再过几年后便寸草不生了。

  水井的消失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一开始,村民们认为从化肥厂排出的水可以肥庄稼,不用花钱就可以给庄稼浇上含有化肥的水,便从河道里把水引入田间的清沟,浇灌庄稼。水井慢慢被人遗忘了。井台上长满荒草,井口开始坍塌,最后便不见了水井。

  头几年,庄稼确实长势不错。但不到二十年,地面开始发硬,野草开始变稀,庄稼开始变矮,一些村民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原先,村子里有砖井、土井、机井好几十口,几乎每十亩地都挖有一眼井。最后只剩下村中间的一口机井。电工老崔把一台潜水泵扔进井里,把井里的水抽上水塔,全村人喝上了自来水,村民们高兴地发现自己终于和城里人一样了。一直到化肥厂的水把庄稼浇得半死不活时,村民们才大呼:“上当了!看来还是井水浇地好。”

  然后,生产队又开始组织青壮年挖井。挖了几米深没有见水,十几米深还是没有见水。人们慌了,大队请来县里打井队,一直打到一百多米深才终于见到了水。

  一直到现在,村民们天天为没有过去用水那么方便而发愁。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 冯俊科 责任编辑 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