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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大栅栏

肖复兴

时间:2017-06-19   来源:北京观察2017-06

  瑞蚨祥

  大栅栏一条街上,如今老店老址老门面乃至店内老模样依旧没有改变的,硕果仅存,只剩下了瑞蚨祥一家。同仁堂,也是大栅栏里的一家老店,但是,门面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

  在我的印象里,瑞蚨祥要比同仁堂气派,也洋气。这不仅因为它建得比同仁堂晚,受后来风气影响的缘故。同仁堂建在康熙年间(1669年),瑞蚨祥在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才挤进大栅栏,当时花了八万两银子,买下了寸土寸金的地皮。两年后的1895年,瑞蚨祥开张营业,比同仁堂晚了两百多年。重要原因在于1900年八国联军在大栅栏燃起一场大火之后,瑞蚨祥一边艰难地摆摊卖货,一边投巨资劫后重建,受到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建筑风格中西结合格外显著。几年后,它在大栅栏西又新开瑞蚨祥西鸿店,建筑风格更趋于洋化。在大栅栏整条街上越发醒目而有些傲视群雄般趾高气扬。

  芝加哥大学东亚系的宝拉教授,每次带她的学生来北京,都要叫我带他们参观瑞蚨祥。它里面的花砖地,走马廊,左右对称的木楼梯,外面的天井,雕花门楼,铁艺大门和罩棚,都保存完整,在大栅栏里首屈一指,起码和同仁堂完全中式的格局可以对峙。我曾经指着楼上铺的磨花地板砖对宝拉教授说:这都是当年从德国运来的瓷砖,一百多年了,瑞蚨祥好几茬的老板不在了,它们还在。宝拉很惊奇,仔细端详着这些磨得斑驳有些凹痕的地板砖。这里确实可以见证一百多年前中西方交融的痕迹。

  这一切应该感谢一个叫孟觐候的人。当时,瑞蚨祥的老板是孟雒川,孟觐候是他的本家兄弟。在时代动荡变革时期,这个人有眼光,建议老板改卖土布为丝绸和洋布,并将重建的瑞蚨祥建成了中西合璧的风格。瑞蚨祥才一下子占据时代的潮流前面,有了日后不同凡响的发展,成为了大栅栏一条街上唯一能够跟同仁堂乐家抗衡的孟家。

  孟家来自山东章丘,号称孟子的后代,这一说是否有演绎的成分,我不得而知。但是,孟家多少有些文化,当年瑞蚨祥开店时为店取名,孟家特意摆了一座酒席,请来四方人士,集思广益,最后定下瑞蚨祥这个名字。瑞和祥字都好解,都是吉祥发达的好字眼,蚨字一般人费解。蚨字是虫字旁,应该是一种虫子,不过,这虫子现实世界中没有,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虫,叫做青蚨。据说这种虫子母子都可以以血涂钱,钱花完了,飞回来再以血涂钱,往还不止,轮回不已。青蚨便成为了钱的代名词,可以如此飞来飞去花不完。前人为店取名,都是很有讲究的,店名中含有丰富的传统文化。我一直觉得老北京市井文化中,两种最富有特色和代表性,一是门联,一是店名。比起门联的书写,店名匾额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如果有有识之士或有心之人,留意收集店名及其来历和故事,对于研究老北京文化,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商业也是一种文化,孟家的瑞蚨祥之所以能在大栅栏乃至全北京城立住脚,和他家族的文化传统有关。当时,在老北京经营绸布店号称有八大祥,都集中在城南前门地区:瑞蚨祥、谦祥益、益和祥、瑞增祥、瑞林祥、瑞生祥、瑞成祥和庆祥八家。没有几年的工夫,瑞蚨祥便力压群雄,拔得头筹,成为了八大祥之首,而且,这一地位再未变过。

  据说,八大祥中,和瑞蚨祥势均力敌的,只有谦祥益一家,两家的商业竞争自是在所难免。谦祥益地处廊坊头条,和人气旺盛的大栅栏相比,地势较弱,很想挤进大栅栏。但是,前后四次,都被瑞蚨祥千方百计拦腰挡住,横刀夺爱。最后一次,谦祥益都已经谈好价格,准备买下大栅栏街中的庆乐戏院(离瑞蚨祥很近,如今的新华书店东侧,那里后来是李万春和他的鸣春社演出场地,北平解放之后一度成为了风雷京剧院和北京杂技团的演出场地)的地皮,瑞蚨祥听说了,出高价把庆乐戏院前面的地皮买下,声称若开其他店铺,此路免费使用,若开布店,对不起,它要盖楼,把路堵死。谦祥益无奈,最后只好作罢,到了手的鸭子到底没成为入嘴的烤鸭,还是飞走了。这就显得瑞蚨祥仗着财大气粗,有点儿不讲理了。商业竞争之中,争的是商业利益和江湖地位,也是要争商业文化和伦理道德的。在和谦祥益竞争中,瑞蚨祥更强调了其中“蚨”字,而忽视了“瑞”和“祥”字。

  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过去了,瑞蚨祥还在大栅栏,谦祥益还在廊坊头条,如今的经营都不那么景气,繁华而生气勃勃的景象,只存留在风化的记忆里和两家店铺门前的老匾额上。

  北平和平解放初期,瑞蚨祥一改北平沦陷时的晦气和低靡,曾经重回青春,梅开二度。当时,新政府对大栅栏的商家实行了“四马分肥”的政策,即店中赢利所得,一份上交国税,一份店家留存为日后发展,一份店家自得,一份为伙计学徒的工资。一般伙计月工资五六十元,骨干八九十元,基本和当时一般的干部相等。应该说,这是一项多家共赢的好政策,打消了瑞蚨祥老板对新政府的疑虑和担心,也增加了员工的积极性和对新政府的向心力。

  过去老北京人,讲究“头戴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登内联升,腰缠四大恒”。解放之后,四大恒没有了,那时候,马聚源和内联升刚刚从鲜鱼口和廊房头条搬进大栅栏,一下子,这三家老字号都云集大栅栏,人们到大栅栏来,可以将它们一网打尽,从头到脚,穿的戴的一水儿的解决。北京人乃至外地人到北京来逛商店,买东西,大栅栏是首选。

  印象最深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姐姐结婚,特地从内蒙古来京,到那里买布料做衣裳。说起瑞蚨祥的料子,就像现在说是皮尔·卡丹一样,特别觉得有面子。以后,我到北大荒插队,父亲好友的爱人崔大婶,怕那里天寒地冻,买了丝棉给我做棉裤,也是到那里买的。那时,丝棉还是稀罕物,也比一般的棉花贵许多。而我自己在1970年末结婚,买的当时流行的线绨被面,也还是到的瑞蚨祥。

  瑞蚨祥的不景气,大约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商品流通发达之后,人们到处可以买丝绸,何必专门到你这里来?再加上一度韩国新绸布料的大量涌入,老式的布料不再一花独放。当然,和前门地区商业圈整体的萧条密切相关。瑞蚨祥就像一位过气儿的英雄,披戴着盔甲,依然顽强屹立在大栅栏,却毕竟显得沧桑,有些廉颇老矣,过去豪迈的回忆,只留下清癯瘦长的影子,落在一抹残照里。

  我一直觉得,在大栅栏,瑞蚨祥是一个奇妙而绝无仅有的存在。因为没有一家老店如它一样从里到外保存得这样完整。和其他的店铺不一样,比如和改造过的同仁堂,或和新建成的三庆戏院相对比,它不是高仿品,也没有施展过换容术。它是一个从历史中走来的真实存在,它能够让我们看到历史存活到今天鲜活的细节,让我们的回忆或怀旧有了结实的落点,是我们在残破甚至面目皆非的大栅栏中唯一能够找到重回过去之路的路径。

  传统的卖场,对于它已经不合适。这是因为大栅栏的商业圈是历史的形成,在今天发展变化的商业模式和格局中,它已经不再是北京的商业中心,连之一都算不上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栅栏的沦落必然要携带着瑞蚨祥的沦落。因此,需要和重新规划大栅栏连同它周边的琉璃厂、八大胡同、粮食店街、珠宝市街和煤市街整个前门西部街区的改造和布局来进行。要和这些街区至今依然存在的或准备恢复旧貌的店铺或场所,比如大栅栏的内联升、马聚源;西河沿的劝业场;观音寺街的青云阁;廊坊头条的谦祥益;钱市胡同的钱市;煤市街的致美斋、泰丰楼;粮食店街的六必居、中和戏院;琉璃厂的荣宝斋;施家胡同的三义店;培英胡同的王瑶卿旧宅;大外廊营的谭鑫培故居;铁树斜街的梅兰芳祖宅以及八大胡同中赛金花和小凤仙的旧居等曾经在历史中风生水起之地,连在一起考虑,使这些地方成为一条有机的生命链,如水一样循环,起码贯穿清末民国到解放之后的百年历史变迁。

  这样的话,瑞蚨祥便不是一个单摆浮搁的个案,而和大栅栏以及周边街区成为一体,瑞蚨祥就活了,不仅成为贯穿历史的一个生动细节,而且向人们诉说它自己沧桑百年的故事。

  六必居

  六必居历经两年翻修后重新开业,我闻讯专程去看它。

  六必居在大栅栏地区粮食店街,和大栅栏筋脉相连。这是一条老街,不宽,在大栅栏东,挽手珠宝市街一起,与大栅栏西的煤市街呈对称的两条平行线,护卫着大栅栏,仿佛两道护街的河渠,或者像前后的两道门槛,让大栅栏不那么开门见山,一览无余。这是古人建设街巷的讲究,将横竖的线条交错成棋盘一样的布局,有了血脉相连和曲径幽深的感觉,而不是将什么街道都要开阔成宽敞的大街。如今,煤市街已经名存实亡,前些年扩西侧路时,基本拆光。而粮食店街幸运得以保存至今,虽然破旧不堪,低端的摊贩和小店蒜瓣一样拥挤一起,却是全须全影,已属不易。不过,尽管是一条老街,街上残留的遗存,完整保留的只剩下两家,一家是中和戏院,一家便是六必居,两家紧紧相邻。如今,六必居重装迎客,中和戏院重张旧帜也就为期不远了。

  新店内在醒目的位置装置有“六必居:中华老字号,始建于明嘉靖九年(1530)”的灯箱。其实,这样的日期只是传说,并无确切的考证,有人考证六必居实际开业于清康熙年间,与明嘉靖相差一百多年。不过,即便是晚了一百多年的康熙年间,年头也足够老了。

  旧时京城酱菜园有老酱园、京酱园和南酱园之分,也有京酱园、南酱园和山东屋子之分。如果以后者的划分为例,六必居属于京酱园,南酱园的代表是西单的天源,开业于清同治八年(1869年),山东屋子是山东人开的,代表是铁门胡同的桂馨斋,开业于乾隆年间(1736—1795年)。可以看出,如果以年头来看,六必居足可以稳坐京城酱菜园的头把交椅。

  从历史中蹒跚走到了今天,京城原来众多的包括号称五大酱园(六必居、天源、天章涌、天义成、宝瑞),只剩下了六必居和天源两家,而由于西单扩路,旧址不存,天源如同孤魂野鬼般漂泊到鲜鱼口里偏安一隅,只有六必居一家独大,立在老街旧址上,坐看几百年来云卷云舒,岿然不动。不仅如此,还气派地翻修一新,老树新花,春风重度,应该说是不简单,也不容易。

  历史上,六必居重装开业有三次,一次是1900年大栅栏熊熊大火殃及粮食店街,却只是烧伤而未能烧毁六必居之后;一次是民国年间六必居自己不慎失火之后;一次是1989年,也是历时两年彩绘装修旧貌新颜。2016年,是六必居重装开业的第四次。与上一次相隔了25年。这样的重装开业,足以显示了它的底气,和不甘落伍新时代的心气。酱菜诞生于农业时代,是因为那时的蔬菜保存问题,以应对青黄不接时之需。如今大棚等新科技的运用,新鲜蔬菜一年四季应有尽有,南菜北运也不是问题;又有说酱菜中有亚硝酸盐对健康不利;酱菜要想重振雄风,再出江湖,难度很大。六必居却反潮流而行,相信几百年来六必居的酱菜、调料和黄酱所调教出来的老北京人的胃口与味觉,不会随时间一起流失殆尽,也不会让年轻人不屑一顾。都说北京味道,这味道中应该包括老北京炸酱面中黄酱的味道,包括涮羊肉时嚼几瓣糖蒜的味道,包括吃饺子时蘸一叠醋的味道,包括喝一碗稀粥时就一碟咸菜丝的味道……那么,只要这些味道不变,六必居就有存在的必要和发展的空间。

  小时候,我家离六必居很近,我们家包括我们大院里不少的街坊,到六必居就跟串门一样熟络,就是买一点黄酱和便宜的芥菜疙瘩,也是要到六必居来的。其实,我们大院对面就有一个叫泰山永的油盐店,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的卖。但是,大家还是信奉六必居,价钱也没贵多少。有意思的是,街坊们一般到泰山永都说是买咸菜,到六必居叫买酱菜,一字之差,透着人们偏爱六必居的心思。

  坊间关于六必居的传说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六必居的牌匾是明朝大奸臣严嵩所写,这是我从小就听大人讲过的,虽然只是传说而已,却是众口一词。清末有竹枝词写道:“酱园六必居为最,三字招牌立两朝,权势终推严宰相,虽然劫火不能烧。”这里说的劫火指的是1900年那次大火也没能烧毁六必居的奇迹。六必居的命实在够大。

  其次,便是六必居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传说不一,众说纷纭了。总结起来,有这样几种说法:一种是说当初有六人合伙开店,取名为“六心居”,请严嵩写时,严嵩觉得六人六心,这店怎么能够开得好,便在“心”字上多加了一撇,成了“必”字。一种是取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除茶不卖,其余六件都卖,而且都是生活每天必备之需,所以取名叫六必居。一种是六必居开张之前立下六种必须要做到的规矩,即黍稻必齐(指原材料)、曲蘖必实(指配方)、湛之必洁(指浸泡的酒曲)、陶瓷必良(指腌制的大缸)、火候必得(指操作的火候)、水泉必香(指用水)。

  这几种传说,在我看来,最后一种更接近真实。因为,所谓严嵩题写店名本来就是传说,并不真有其事。最初开店时是山西临汾赵氏三兄弟联手,六心居之说,便绝无可能。这最后的六种必须要做到的,据说是赵氏兄弟在开六必居前开酒铺时就立下的规矩,一以贯之,延续到经营酱菜铺。这是传统商家的自律,也是六必居能够在京城酱菜园稳坐江山独把头筹的立身根本。今天,六必居重张开业,我看见在酱菜坛之间挂有这样六条必须的祖训,可见六必居是将这六条祖训当作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基石。在如今为盈利假冒伪劣盛行,以及几乎普遍萝卜快了不洗泥的粗制滥造情况之下,坚守这样的祖训并不容易。

  看历史资料,六必居是前店后厂,前店200平方米,后厂1700平方米。这次去六必居,后厂位置建起的灰墙灰瓦的房屋,也是新修过的,我特意转到后面,却被人拦住,告诉我这是别的单位,已经不属于六必居了。前店显得很宽阔,起码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样子差不多,迎面一溜柜台横陈,只不过将原来的黑漆木柜台改为玻璃柜门。最熟悉的上下三排呈阶梯状摆下的青花瓷酱菜坛,擦拭得亮堂堂得直反光,敦敦实实地立在那里,仿佛立了几百年似的。更让我感到亲切的是那种元宝形的油篓也立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那是以前逢年过节时装满各式酱菜送人的礼品。有时候,真的会感到什么样的东西必须装什么样的器皿才相配,对于六必居的酱菜,卖的必须得是青花坛子,买的必须得是墨色的油篓,如果油篓换成了塑料袋,自己吃可以,送人就不合手了。

  我买了几样酱菜,其中芥菜疙瘩和甜酱黑菜,是六必居的老玩意儿。芥菜疙瘩是大众的看家菜,我小时候每斤卖7分钱,现在,我仔细看了看,每斤8元,数字的变化之中,蕴含着世事沧桑。甜酱黑菜,多年未见,如今恢复,也算是给六必居长脸。不过,新品种还是显得不多,六必居曾经拥有过一百多种各式酱菜和调料品。比如,它的传统的铺淋酱油和后来创新的桂花甜辣丝,我就没有见到。记得四十多年前从北大荒探亲假回北京,特意到六必居买八宝酱菜准备带回北大荒过春荒时,曾经见到卖酱佛手的,感到很新鲜,记忆深刻,可惜,这一次也没能让我旧梦重温。

  我买了点儿糖蒜,味道可以,但蒜没有以前那样讲究了。以前六必居的糖蒜与众不同,在于选择的蒜全部来自长辛店李家和赵辛店范家的“白皮六瓣”。每头重一两二三,七八头必是一斤。而且,蒜要在夏至前三天从地里取出,必须带泥,以便保鲜,腌出的糖蒜才脆。我买的糖蒜,不要说六瓣了,大小也是爷爷孙子都有。别小瞧了酱菜,祖宗讲究的玩意儿,看得见的是样子,看不见的是功夫和心力。

  不过,我买的八宝酱瓜真的不错。咸甜可口,瓜脆香。毕竟还是六必居。想起六必居这样一件往事,民国期间大火时,店里一位老伙计,闯进火海,冒死将“六必居”的牌匾抢了出来。六必居的老板很是感动,将这位老伙计命名为“终身伙友”,并终身“高其俸”。可以看出,无论伙计,还是老板,看重六必居的牌子。因为这牌子里有老店的历史,有老店的声誉,更有老店自己的独家秘笈和道德操守。而不只是为了利益高高挂起老店的牌子以招摇。

  这是件真实的往事,不是传说。(作者系《人民文学》原副总编 肖复兴 责任编辑 任万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