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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3-12-15 来源:201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崔晨
作者单位:海淀区政协
深秋十月的北京,侯仁之先生走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侯老的102岁生日。
老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设在北大纪念讲堂的悼念仪式上,遗像里的侯老还是那副慈祥微笑的面容,很多并没有见过侯先生的80后、90后年轻学子,络绎走进大门,鞠躬致敬,追怀这位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
西边不远处燕南园里的61号小楼是先生居住60余年的寓所,满树金叶,静聆秋声,好像还在诉说着百岁大儒洞明事理的学者春秋。
人们爱说先生是“活北京”,先生自己也多次讲过“我一生都在研究北京城”。但我更知道,侯先生从求学至教书、治学,都一直生活工作在海淀,对这块被历代文人誉为“神皋佳丽,郊居之选胜”的都下宝地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先生20世纪30年代在燕大教书时曾在海淀镇上军机处胡同10号院居住过,先生在专著《步芳集》《奋蹄集》中有不少论述海淀地理的文章,如《北京城最早的水库——昆明湖》等,先生毕生研究探讨的专题之一就是海淀古地理环境和历史人文环境的演化和变迁、继承与开发。先生曾很感慨地说:“正是在时代的动荡中,我又从明媚如画的燕园进入了一座富丽辉煌的科学殿堂。”
百年问道 理论奠基
“海淀台地”和“巴沟低地”的观点是侯先生最早提出来的。1951年,正在兼任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的侯先生根据要在北京西北郊规划建设文化教育区的要求,怀着要为新中国服务的积极心态,开始了对海淀古镇历史地理的重点研究。他通过实地考察,于6月份完成了一篇题为《北京海淀附近的地形水道与聚落——首都都市计划中新订文化教育区的地理条件和它的发展过程》的论文(发表于《地理学报》第18卷第1,3期合刊),详细介绍了“海淀台地”和“巴沟低地”的地形特点还有附近主要水系的总体情况,并进一步论证了人类活动在这里的开始与发展过程,强调“以风景论,自然首推旧日园林散布的低地;但是以建筑条件论,当以海淀台地为上选”,呼吁“人民首都文化教育区的初步建设业已兴工了,海淀镇的重新规划已是刻不容缓”。这可以说是侯先生第一次为首都建设规划高人指路。其后梁思成先生口头传达了周恩来总理的意见,认为圆明园废墟应作为遗址公园进行绿化,并纳入了城市总体规划的考虑之中。可以说,侯先生这篇文章按照现代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来进行实证研究,为北京市和海淀区的规划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同时在中国地理学术发展史上具体展示了现代地理学的研究范例,对后来研究者有着非常大的启发,被他们奉为圭臬。
1979年11月3日,侯先生应海淀区政府之邀,在海淀区地名普查工作会议上作了专题报告《海淀镇附近地区的开发过程与地名演变》,先生以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地名常常提供重要线索为起点,讲到50年代海淀西大街外巴沟低地之秀丽旖旎风光留给他的深刻感触和“海淀”地名始于元代至今天的历史变迁。先生津津乐道地提到明代李伟的清华园和米万钟的勺园,提到清代皇家的“三山五园”,提到那些耳熟能详的海淀老地名挂甲屯、六郎庄、百望山、亮甲店、韩家川、黑龙潭、白家疃和魏公村……强调地名普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对于了解自己的乡土、认识自己的乡土和建设自己的乡土都很有关系。侯先生还谦虚地说他的看法是抛砖引玉,希望海淀区地名办的同志们在工作中取得更丰富的成果,诚恳表示:“回过头来,我再向同志们请教。”
1999年10月,站在千年世纪交替的新起点上,洞察历史规律,深挖文化底蕴,侯先生又拿出了一篇力作《海淀镇与北京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地理关系与文化渊源》(载《北京规划建设》2000年第1-2期),论文强调海淀镇与北京城在地理上的相互关系源远流长。认为海淀镇曾是北京在早期发展过程中通往居庸关古道上的必经之地,元明时期官僚阶层营造私人别墅使其转变为近郊风景园林区,清代皇家兴建“三山五园”又使其成为京西重镇。近代圆明园惨遭帝国主义侵略者劫掠焚毁,导致海淀地区生态环境的破坏。民国时期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校园的建设成为园林遗址利用的新起点。新中国人民首都的建立和文化教育区的创设,尤其是最近中关村科技园区迎来迅速发展的新机遇,同时也面临着亟待解决的生态环境问题,需要在继承景观风貌,特别是改造万泉河和整治圆明园遗址方面,及时着手解决。
圆明长卷 书写传奇
在海淀这一深蕴历史文化内涵的土壤上,有一块地方曾留下侯先生的无数脚印,这就是圆明园遗址。当年入燕大读书后,先生就经常到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遗址散步,发思古之幽情。
那时先生正在研究古都北京城市建设中的河湖水系及其利用问题,十分留心园内水的来路问题。1936年和朋友曾拍摄多幅西山至玉泉山引水石槽的照片。经过认真勘察,先生找到了一支引水石糟,这是乾隆年间为供应圆明园等皇家园林和京城用水而修建的,可引西山山泉经广润庙东入玉泉山。据此侯先生推测还应该有另外一只水槽,是从广润庙直至碧云寺的。可是几经查访,总未见到实物。侯先生多年之后仍未忘却此事,一直在留心探寻。1987年8月,他在香山中国文化书院教学基地休养时,于散步中竟又发现了一段被当地偶然挖出弃置路旁的石槽,从而确证了他当年的推测,侯先生感慨不已,惊叹曰:“我找了它五十年了。”
我也跟随侯先生考察过圆明园。1999年10月21日,侯先生与著名化学家卢嘉锡先生共获当年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成就奖,在看到新闻播出后的第一时间我立即打电话祝贺,侯老表示感谢,谦虚地说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到会获奖,还说他近期想再看看圆明园。第二天上午我和岳升阳博士就随同侯老考察了圆明园西区遗址,我们先经过多年来散落有不少圆明园石雕的福缘门村,到了“九州清宴”遗址,当时它的前湖是一个养鱼池,接着又去看了舍卫城、文渊阁等地方。在杂草丛生的废墟上,先生用“历史的眼光”四周张望,上下打量,十分感慨地说:“变化太大了,都看不出来了。”他说福海迤西部分是圆明园最初兴建的部分,最重要和最富有政治意义的建筑群都在这里,如位于大宫门内前湖所在正前方用于临朝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北面环绕后湖的以“九州清宴”为主的九座宫殿群,其命名来源于《禹贡》九州,富有一统天下的象征意义,在惨遭破坏之后现在又全部湮没在乱草丛中,此情此景如何能令其再继续下去。先生颔首沉思,没有说话。
先生白发飘着学识,眉宇锁着深重,他在岳博士和我捧着的《圆明、长春、绮春三园总平面图》(何重义、曾昭奋绘制,圆明园管理处1979年2月印制)上指点江山,规划未来,倾吐着对遗址保护建设的长者之思和智者之言。先生说:“我这一辈子上过两个大学,一个是正式大学,一个就是圆明园大学,接受遗址的国耻教育。”先生并不主张恢复圆明园建筑原貌,“让大家看看当年的我们是什么样的”,认为应以遗址作为对人民群众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但先生一直力主恢复圆明园的河湖水系,对遗址的清理保护采取“以水为纲,以木为本”的原则,因为河湖水系是圆明园建筑的基本脉络,再由人工丘陵和多种建筑点缀其间,才构成一区巧夺天工的人间园林。所以要清理并保存其尚能确定的建筑遗址,在其周围因地制宜广植花木。“先围起来,恢复河湖水系,免得再受破坏”。先生还强调指出,对圆明园遗址的合理保护、利用不仅有利于“中国硅谷”之自然生态环境,对整个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开发建设也赋予了一种新的历史文化内涵和时代风采,“它象征着祖国已经从多灾多难的过去,开始走向光辉向上的未来”。
回溯源头 传承命脉
2000年1月27日,当时的海淀区委副书记申建军和区政协主席王珍明到燕南园登门拜望侯老,先生力促抓紧中关村科技园区开发建设中继承景观风采,改造万泉河和进行地下文物、地上地下文化积存调查、保留资料等多项工作。岳升阳博士随后写出《配合中关村科技园区建设海淀镇历史风貌进行全面调查》的提案。区政协领导立即将提案上交区委、区政府领导,朱善璐书记、李进山区长、申建军副书记均作批示,请王珍明主席主持,区政府有关部门参加,区政协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还邀请北大城市与环境学系、考古文博学院和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师生,开展了对海淀镇历史风貌、自然环境景观的调查和资料挖掘、整理工作。在调查过程中,区委多次听取汇报,并拨专款支持,调查为即将消失的千年古镇留下了大量珍贵资料。区政协将部分资料汇编成《海淀古镇风物志略》一书,于2000年12月由学苑出版社出版。全书装帧精美,图文并茂,由王珍明主席担任主编,特请侯先生担任总顾问。区委书记朱善璐主持书记会亲自决定,该书就以侯先生那篇论文《海淀镇与北京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地理关系与文化渊源》为序言,以统领全军,壮大气势。
新世纪第一春,四月底的一天,王珍明主席请侯老夫妇再游海淀风光,在圆明园的福海南岸和西墙内的山房遗址处,听取了管理处主任关于重建畅春园大宫门、修复正觉寺、建设六千平米圆明园博物馆的设想和计划。在经过中国农业大学正门外的古寺遗址时,先生还特地下车在仅存的老槐树前合影留念。在西山大觉寺,先生题词“西山名刹大觉寺,暮春观花喜不自胜”,为寺中明慧茶院题词“茶香溢西山”。在凤凰岭风景区,先生在龙泉寺外辽代所建的古石桥上扶杖而行,究天人通古今,思绪万千。中午在稻香湖培训中心,原海淀区副区长,第三、四届区政协主席,《海淀区地方志》主编张宝章同志郑重聘请侯仁之先生出任海淀区志顾问,高度评价侯先生的学术思想对进行海淀史志编撰工作的指导意义。2004年6月,海淀区第一部新方志《北京市海淀区志》出版后,侯老对上门送书的张宝章同志说:“你们修志很辛苦,克服了许多困难,为我们共同的家乡海淀修成了一部高质量的区志,我很感谢你们。”
在海淀镇著名清代斜街东面的出口,路北面是那座有名的黄庄双关帝庙,斜街由庙前向西北通往南海淀,是当年皇室出西直门后去畅春园、圆明园和清漪园(后来的颐和园)的必经之路。侯老一直力主保护这条海淀特有的皇家道路,后来政府接受了他的意见,2000年海淀区建委在中关村西区开发时,保留了古街东口五六十米的路段,当做园区的步行街。虽然不能得见当年御路全貌了,但从路旁古槐展叶中也还能窥见一点历史风尘,我知道这里有侯先生的心血。
沧海明月 难忘时光
先生太爱他的海淀了。当年在燕大教书时,他住过海淀镇上的军机处胡同,先生晚年回忆起都很以为乐。
上世纪90年代,侯先生给海淀镇附近几处文化保护遗址题词以示支持。如“万柳园”、“畅春新园”等。先生很怀念畅春园,他一直强调畅春园是清代盛极一时的“三山五园”兴建过程中的起点,正是由于它的出现才使在东南一角的台地上,海淀镇的原始聚落迅速发展起来,“终于形成为皇家园林的服务中心”,带来了海淀镇的崛起和繁荣。我听先生讲过,他1932年来燕大读书时,已破旧的畅春园里还有一番美丽景象,而现在遗址只剩下立在路旁的“畅春园东北界”界碑和雍正年间修建恩佑寺、乾隆年间修建恩慕寺的两处庙门,还被周围杂乱无章的建筑围挤。先生用很专业的话说:“这些遗迹遗物的存在,能使人联想到这里正是有清一代‘三山五园’开始兴建的起点,同时又是导致历史上海淀原始聚落开始发迹的重要原因。”1987年3月先生应邀为畅春园饭店题记《畅春园的新篇章》一文,很称颂当年清代畅春园内“堤塍之间,万泉汇流,波光潋滟,风景佳丽,又胜于清华园”,感叹“比至咸丰十年,英法侵略军继鸦片战争之后,又乘机寻衅,进犯京郊,纵火焚烧圆明三园,畅春园同归于尽。昔日湖沼,亦渐湮废”。同时鼓励“而今喜逢盛世,万象更新。实行对外开放,迎来嘉宾如云”,先生还提到东面隔墙相望的北大勺园宾馆,赞许“同是名园故址,更为新时代增辉”,生动的文字体现出先生为社会建设热心服务的一贯积极心态。
上世纪末先生向北大校长和海淀区领导都提出过建议:在畅春园遗址中部新建的“万泉文化公园”内自西而东开渠引水,将治理后的万泉河水分流向东,经两座庙门旁一直到界碑南侧,然后依照旧址重建篓兜桥,在桥下引水流注北大校园。这样不仅有益于北大校园,也大有利于中关村西区生态环境的改善。先生亲笔题词的“畅春新园”岩石碑现在矗立于文化公园东南隅。先生一直讲,继承过去,展望未来,应该在这个小公园里建立一个历史性标志,作为永久的纪念,侯先生还曾向我说过,最好的景观当然还是恢复畅春古园原有湖面的款款清流。但以现实状况很难实现,能先把这些地方保存下来不被挤占已是一大进展,寄希望于后来的建设者,“风物长宜放眼量”吧。
1999年9月28日,先生对前来看望慰问的区政协主席王珍明同志抒发了肺腑之言:“我把海淀当作家乡,从1932年来到后就没有搬动过。”先生再次提醒海淀区领导,海淀镇是台地,巴沟是低地,台地是最好的建筑区,巴沟是最好的园林区;台地从东到西,一下从海拔50米下降了4.5米左右,过去向西一看,水面清圆,风荷秀举远衬西山屏障,一派江南风光,可惜现在让稻香园、芙蓉里一带高层住宅楼全给破坏了,这一点已经无可挽救了,但愿今后不要再破坏了。所以颐和园东面的“万柳工程”建设十分必要,必将有利于中关村西区生态环境的改善。当时先生强调即使在高楼大厦之间,也要注意保护历史地理面貌,如北大校园东门外蒋家胡同几个保存较完整的四合院和胡同里当年燕京大学修建的那条精致水泥马路,侯先生都极力主张保存下来,作为园区中古香古色的一个盆景。
近几年来,先生因年寿已高,走路困难再加上视力衰退,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意气风发地勘察祖国的大好河山,像以往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了。但侯老每天都要坐在轮椅上,去看看他心爱的未名湖。2008年夏季的一天,正在湖畔散步的我意外地遇见了侯老,虽然已经说不出话但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在我要求合影留念时,还特别示意晚辈别挡住当年燕京大学教工集体宿舍全斋大院的门口,要把它当作背景照下来。我再次深深地为大师身上那种坚定的最难放弃的社会愿望所感动。一生建树卓就、闻名中外的侯先生是从燕园走来的,是从海淀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