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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张 涛

时间:2013-11-15   来源:2013年第11期

 2013年北京人艺的演出计划新鲜出炉了,人们忽然发现其中赫然出现了《小井胡同》的名字,不免让许多人一时充满了期待。

  也许有人说,这场演出或许有些迟了,毕竟那位机智幽默、执著激烈的作者已经离开了人世,那位经历了20年等待的苦命人依然没能有幸看到他的《小井胡同》再次走上舞台。的确,那种心愿已偿,大慰平生的幸福,李龙云是无福领受了。那种郁郁不欢,令人怅然若有所失的心情也依然在他故旧之间蔓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久违剧场20多年的《小井胡同》再次走上舞台,依然像20多年前一样闪耀着光芒,其实不也是李龙云生命延续的另一种方式吗?他曾经热切的希望、巧妙的构思、神奇的想法不是已经一一呈现在观众的面前了吗?

  落花无言
对现代观众而言,《小井胡同》只是一场戏,而对于李龙云而言,则是他对那个时代全部的生活和感悟。熟悉《小井胡同》的人知道,这个剧本写于1980年冬,是李龙云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毕业作品。当年著名剧作家陈白尘曾赞誉道:“这个剧本从横剖面说,五户人家,十三根线索,四五十个人物,形成一幅北京下层市民的风俗画。从纵剖面说,它通过解放前夕、大跃进时代、‘文革’初期、‘四人帮’垮台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五个迥不相同的时期,又是五幅相连贯的历史画。这种结构,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的罕见之作。”
《小井胡同》在1983年被北京人艺搬上舞台。当时的演员阵容十分强大:林连昆、黄宗洛、韩善续、任宝贤、谭宗尧、吕中……能叫得出名字的演员就有一大串,然而这样的阵容只持续了三场,《小井胡同》就被停演了。至于理由,则是被指责 “剧本选取的几个横断面,即1949年、1958年、1966年、1976年、1979年。在这五个时间段儿中,除1949年外,其余都是执政者政治上出现失误的时期”。更被有些人指责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他第二幕写大跃进,第三幕又接着写“文革”,尤其是戏中刘家祥那一段台词“这文化大革命,就仿佛是一家子不打算过了。老大从掌柜的那弄来一把切菜刀,老二从掌柜的那抻出一根擀面杖。哥俩,打!往死了干!不下毒手是孙子……”“这样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何等居心?”
带着类似诸如此类的指责,《小井胡同》被禁了。当制景间的工人师傅们把《小井胡同》的布景从舞台搬开的时候,李龙云哭了。在他的心中,那就是他的命啊。
李龙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小生活在胡同中的他亲眼目睹了“一条胡同30年命运的起落兴衰”,大跃进年代里,他就曾“穿件小背心,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搬砖运瓦砌过小高炉”。长大当个说书的,把南城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听,曾是他一直追求的梦想。可是当《小井胡同》被叫停的那一刻,他的梦破灭了。
梦破灭了,李龙云还被扣了一个好大的帽子,大到一度使他失去了写作的信心。 
1983年7月27日,陈白尘致信安慰李龙云:“这剧本即使过了10年、20年,还是会迸发出光彩的。总之,《小井胡同》的前途是乐观的,否则,戏剧文学不松绑,不允许百花齐放,中国话剧也没有前途了。”
戏被停了之后,作为李龙云挚友的于是之也是颇为郁闷的。早在1982年9月,于是之为《小井胡同》的事,从外地给李龙云写了封长信:“我希望它能成为剧院的力作,像《茶馆》那样地排练,像《茶馆》那样地保留下来,毫无愧色地成为《茶馆》的续篇。”
于是之主持北京人艺工作以后,李龙云总算是盼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天,《小井胡同》也终于迎来新生。1985年初,《小井胡同》再次公演,连演112场,并且场场爆满。1992年,北京人艺再次复排《小井胡同》。李龙云说:“小井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将继续试着写下去,用我的作品不断和老街坊们谈心……《小井胡同》会有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从此之后,《小井胡同》再次沉寂了下来,而且这一待就是20多年,再也没有登上过舞台。
据北京人艺老演员李廷栋回忆,李龙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趁着你们还在,把《小井胡同》恢复了吧。”他也一次又一次向领导反映,但是颇多阻碍困顿,将这件事情一直搁置了下来。直到李龙云过世之后,才被杨立新重新捡起来。
上世纪90年代曾是李龙云人生中最为晦暗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造就了他阴郁低沉的性格,也使他最终忍受不过,离开了北京人艺。从1995年开始,李龙云的作品一次又一次遭到剧院的退稿,让他一度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江郎才尽了。他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我接连遭受退稿,次数多了,有的时候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就是用戏剧的形式来搞我的文学,剧本发表了我就知足,而剧院演不演我的戏我不太计较了,能修炼到这种程度、培养自己的心态都是很长的过程,后来我把剧本发表看作是一个创作的终极,但对于一个剧作者来说,总也得不到舞台实践,这样的打击很难接受。”也正因此,2002年李龙云受当时国家话剧院院长赵有亮之邀,从人艺调入国家话剧院,而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是,不论李龙云走到哪,他的心是向着人艺的,人艺的同事们始终相信这一点。现任北京人艺院长张和平说,2010年1月,北京人艺曾经向十位不在人艺工作却为人艺做出过巨大贡献者颁发荣誉编剧证书。在2009年此事准备阶段时,院里曾经打算让李龙云接受这样的荣誉。然而,李龙云还是拒绝了。至于为什么,杨立新带来了答案:“龙云当时是这么说的‘咱就是人艺的人,要什么荣誉啊’。”人艺的同事们明白,他的拒绝不是出于出走人艺的仇恨,恰恰是因为他爱人艺,他不想因为接受了这个荣誉,就被定义为这个家门之外的人。就像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一样,在他的内心,家的感觉远比什么荣誉都重要。
这件事情之后张和平感悟说:“人事档案关系放在哪儿就真那么重要吗?老舍先生的人事关系也不在人艺,谁又能否认老舍先生对人艺的贡献呢。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只有他用所有生命和智慧浇灌出来的作品才是他灵魂的归宿。对于龙云来讲,这就是他的家。”我想,李龙云也一定是这样觉得的。
李龙云曾创作过《落花无言:与于是之相识三十年》来追忆于是之坎坷的一生,而他自己的一生又何尝不像这本书的题目一样,落花无言呢。没有什么描述,没有什么感言,只像这落花一样静静地掉落,一直默默地等待着有心人的拾起,只是那个有心人也许真的来得稍晚了些。

为了情意的演出
新排《小井胡同》的导演杨立新说:“我是一个演员,我没有干导演的野心,之所以排这场戏就是为了龙云。”其实即便杨立新不讲,这点也不难看出。《小井胡同》之所以要赶在炎热的八月开始重排,肯定就是要赶上李龙云一周年的忌辰。对于杨立新而言,数十年兄弟临终时却来不及看上最后一眼是颇为遗憾的。然而,亲手完成兄弟的心愿,又不能不说是一种荣幸。为此,杨立新在接起这个活儿起,便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我们都知道,《小井胡同》是一场历史剧,是通过发生在“小井胡同”里最普通的老百姓身上的故事,折射出建国后30年社会的变迁。1983年演出的《小井胡同》中30多个角色各个都浸透着地道的老北京民风民情,而那些角色身上体现出的乐观、豁达和困难岁月里的坚韧,也让全剧处处透出浓浓的温暖和深情。这样一幕饱含京韵的《小井胡同》曾经感染了一代人,然而杨立新面临的问题是,那样的京韵不再有了。
老舍曾说:如果不是老北京人,则不会真正明白老舍小说里的幽默。杨立新知道,当年的《小井胡同》之所以取得那么好的演出效果,跟演员的个人素质是分不开的。当时的演员,本身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于城门、胡同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此对于《小井胡同》这样一出京味话剧来说,文化层面的引导是没有必要的。加之当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革”风暴刚刚过去不久,每个人都是那场浩劫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亲身经历的人来演出自己的故事自然是不会差的。杨立新在评价当时的演员时便说:“也许他们不是明星演员,但是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最棒的演员。”
然而,当年的优势就是如今的劣势。今天的演员大多来自外地,生活习惯和文化背景与北京大不相同,即便是来自北京的年轻演员,因为北京的环境已经大大改变,在他们身上也很难找到老北京的气息。更何况青年演员大多是80后90后,在内心深处,实不知“串联”、“公私合营”、“三反五反”为何物。用如此一帮演员重排《小井胡同》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为了重塑这场从里到外都透着京味的话剧,让演员找到感觉,杨立新带着青年演员沿着大街一点点地去体验生活。杨立新说:“我们从正阳门、箭门楼子、粮食店、大栅栏、六必居、瑞蚨祥、内联升、大观楼电影院、朱家胡同、王寡妇斜街、烟袋斜街、外馆斜街,一直走到湖广会馆,后来我们又去博物馆,看了北京旧城的模型,还请了专家来专门授课,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找到老北京的感觉。”在体验生活的过程中,杨立新始终让演员们抬头向上看,因为下边店铺华丽的招牌幌子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风貌,只有在高处,才能隐约寻到当年的影子。
杨立新认为,演员其实演的不是戏,而是演人,要演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因此,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一样的感觉,那么这场戏是没法演下去的。他让演员们建立了一个《小井胡同》的微群,让大家将自己能够找到的所有资料都放到上边共享,又组织观看了许多纪录片,让大家了解“七千人大会”等历史事件的始末,力求让演员就是剧中的人,做的就是剧中的事。
杨立新的心血没有白费。此次重排《小井胡同》的首场演出便大获成功,受到了观众的一致认可,那些经历过“文革”的老同志无不是红着眼圈看完了全场,连李龙云的夫人王新民在观看了新排《小井胡同》之后竟也在台下黯然落泪。杨立新成功了,他真的做到了,李龙云也许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说季札挂剑,虽然其节义之心昭然天下,却依然是一种遗憾。的确,虽然杨立新很尽力,但是李龙云还是走了,连同那个时代,也随他一起离开了。正如曾参演《小井胡同》的人艺老演员李源所说的那样:“虽然演出就是胜利,但是不能不说我们的演出还是晚了,我们的历史断档了,我们的观众也失掉了。”没人怀疑,如今复排的《小井胡同》很精彩,没人怀疑,杨立新的尽心竭力和演员们的一片赤诚。只是时代已经过去了,杨立新即便补得了演员的课却补不了观众的课。在观众的叫好声和掌声的背后,再也看不见当年观众席中那种热血如沸的激情和近乎疯狂的兴奋。一个令人略为尴尬的细节是,当演员们脱口而出属于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的时候,观众脸上是一脸困惑和茫然。
向李龙云致敬
季羡林老先生在写《牛棚杂记》的时候曾经认为,“文化大革命”中那么多老师进了牛棚,这样悲惨的境遇和晦暗的历史有一天终会有人用自己的大笔写下来的,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到他已经垂垂老矣的时候,依然没见到这样的作品问世。所以,老人才拿起笔来写下了《牛棚杂记》,用以记述中国历史上最为残暴、最为丑陋、最为愚蠢的十年浩劫。当然老人或许并不知道,一个年轻的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已经这样做了。并且已经为了这部作品,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小井胡同》与李龙云的冷遇,难道仅仅是1983年被停演时期所感受到的压力吗?当然不是。在《小井胡同》第二次复排的时候,那么多领导、同志支持他,关心他,鼓励他。因为大家知道,他们支持的不仅仅是一场戏那么简单。他们支持的是李龙云敢于正视历史的态度,支持的是《小井胡同》背后那强大的民族自信,支持的是中华民族敢于改正自己错误的决心和勇气。可是现实是《小井胡同》依然沉寂了20多年,李龙云依然从人艺出走了,并且一直这样郁郁不欢地走完了人生。那些曾经爱护过、支持过他的师友们即便有“不辞冰雪为卿热”之心,也终于还是没能挽回“一宵冷雨葬名花”的结局,这不是属于李龙云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属于所有人的。
有人说,李龙云脾气太大,他的作品从不让人修改,哪怕一个标点,一个字都不行。不可否认,李龙云脾气确实不小,有时当对方坚持要修改时,他甚至直接撂挑子不演了。李龙云常说:“我点每一个标点都是有不同的意思的,导演不懂我的意思,凭什么改我剧本,是他们懂,还是我懂。”李龙云的骨鲠执著成就了他的文学和个人的骨气,也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这不足以构成他悲剧的全部,更为重要的因素是我们的时代依然缺乏正视自己,正视过去的勇气。
钱穆先生谈历史时曾谈到:“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当知旧。不识病象,何施刀药?仅为一种凭空抽象之理想,蛮干强为,求其实现,卤莽灭裂,于现状有破坏无改进。凡对于已往历史抱一种革命的蔑视者,此皆一切真正进步之劲敌也。”的确,方今中国改革开放正到中途,稍有疏失便会前功尽弃。当此之时,正是把脉历史,问诊病理,寻医求药的时候,倘若忘却历史,掩盖真相,仿佛找医生看病却忌病讳医一样,岂不是很难做到的吗?
对杨立新而言,重排《小井胡同》也许是他表达自己情感最为完美的方式。然而对于过世的李龙云而言,他的心中一定还有比这更高的愿望。正如李源所说,我们在这里纪念李龙云不仅仅是回忆他苦涩的一生,在这里重排《小井胡同》,也并非仅仅用来告慰李龙云的在天之灵。我们应该从李龙云的事情上吸取教训,让李龙云的事情不再发生,让《小井胡同》的悲剧不再重演,这才是对龙云最好的告慰。
他说得多好啊,我们回忆李龙云是为了以后不再有如此伤感的回忆,在舞台上上演《小井胡同》也是为了这样的悲剧在社会的大舞台中不再上演,这才是李龙云一生真正要追寻的意义。
李龙云患病之后曾经到于是之的病床前探望,我们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是这样的相聚场面是可以想象的。李龙云可能已经知道,他也许会走在自己这位亦师亦友的知己的前面,而且可能不会再看到《小井胡同》重上舞台了,但他没有选择,这就是他的宿命。
他不想看到今后谁会再有这样的宿命,也不想看到人们在他在世的时候浑然不知珍惜,而当“昔人已乘黄鹤去”之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经的诸般好处,叹惋起什么“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桥段来。那是《小井胡同》的悲剧,他自己的悲剧。当然,他更希望这个悲剧也仅仅属于他一个人。
“李龙云的寿命和生命不一样。墓碑上刻的是他的寿命,而他的生命则在舞台上不朽。”这句话出自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之口,但也应该算作李龙云最大的心愿吧。王新民说,李龙云把他的人生概括为一句话,而她则把这句话刻在了他的碑上——我用文学创造了我的生命,我有一个终点,我的终点是朦胧的,但却注定是辉煌的!
向《小井胡同》致敬吧!向李龙云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