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 首页 > 政协期刊 > 北京观察 > 2013-06 > 谈往 History

情系两岸“留种园”

卢咸池

时间:2013-06-15   来源:2013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徐飞

 作者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大学党委统战部原部长、大气科学系教授
“留种园”,这不是一片田园、一座公园或花园的名字,它是我家祖上在台湾创立的家塾,并成为我们家族的“灯号”。一百多年来,它延续着我们卢家绵绵不断的两岸情怀。

  1895年,甲午战败的清政府被迫把台湾割让给日本。以台北宣告成立抗日临时地方政权“台湾民主国”为起点,台湾同胞“义不臣倭”,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全岛性惨烈的反割台斗争。台北失陷后,许南英、许献琛等士绅诚迎刘永福入驻台南府城继续领导抗日,并以“民主国”名义设立议院和“筹防局”,史称“台南抗日政府”。1895年10月上海出版的《万国公报》卷八十一以“选绅设院”为名刊登了刘永福发布的一份告示,其中称:

  “据绅民许南英面称,公议不服日,立为自主国,请创议院,以通上下之情,并佥举公正绅耆为议院主等。……兹特准派许绅献琛、徐绅元焯、王绅蓝玉三人为议院主议,卢绅振基、陈绅鸣锵、林绅香山三人为议院参议,并刻发关防,俾昭信守。”

  告示中提到的议院参议“卢绅振基”为同治二年台湾县岁贡生卢振基,他就是台南卢氏家塾“留种园”的创建者、笔者的高祖父。据有关资料,卢氏二十世祖振基,字立轩,约生于1828年,祖上原系福建永定客家人,18世纪末清嘉庆初年“由汀(州)永(定)莅台(湾)”,原居台南府县口街(今台南市赤街),后迁至米街(现称新美街)。他“弱冠入邑庠”,“以母在,不远游……始终淡于仕进”,从不参加应举的省城乡试,“年未四十以岁贡生归部铨选”,授宁德县学训导未赴任。他在台南“乡居设教,声称籍甚,门弟子遍及台南北”,著名台湾进士施士洁的亡妻黄恭人早年就是他的学生。几个儿子均为秀才,长子卢宗煌(笔者的曾祖父,字杏堂)光绪十九年(1893)六月在云林县学训导任上病故,时任台湾知府陈文为其撰写挽文。长孙卢东启(笔者的祖父,字霞村,1875年生)在战乱之时匆忙成婚,长孙媳郭莞卿是安平县人,据称娘家系“土著望族”。高祖父是岁贡生,自可称为“卢绅”,再加其家塾名师的声望,被推举为抗日议院参议确在情理之中。

  日本占领台南之后,深受中华文化传统熏陶的卢家祖孙“不愿为日寇顺民”。 当时高祖母、曾祖父均已去世,于是我的祖父母陪同我年迈的高祖父和曾祖母,带着我的四叔公卢文启(字蔚其,时年11岁)、六叔公卢心启(字乃沃,时年9岁)和姑婆卢德璇(时年6岁),离台内渡。同船的还有安平人王舜中、王人骥父子和嘉义人黄星华、黄鸿翔父子,卢、王、黄三家从此结下世代情谊。民国年间的《厦门市志》卷廿五“文苑传”同时载有卢振基、王人骥、黄鸿翔的传记。

  定居厦门之初,我们家赁居大同路朝天宫附近的海岸街,我父亲弟兄三人(祖父膝下三子,大伯卢雨亭为长、父亲卢嘉锡居次、六叔卢万生为幼,按内渡的全家大排行为一、五、六,下同)都出生于此。家里以在台时的“留种园”为灯号继续设塾授徒,不少名流子弟慕名而来,包括当时思明县(即今天的厦门市)县长的两个儿子。1901年,17岁的四叔公卢文启、15岁的六叔公卢心启同期考中秀才,分别名列龙溪县学第4名、第2名。同船内渡的王人骥、黄鸿翔则于1902年考中举人。我们家在大同路一带还先后住过大井脚巷、顶井巷等几处,后来迁至镇海路附近的苏厝街,抗战爆发、日本占领厦门后又迁居鼓浪屿。

  高祖父离台时带走的是长子一支,而将其他几个儿子(我的曾叔公)宗、宗、宗燧三家留在台南,卢氏兄弟几家人从此隔海相望。内渡之初,祖父曾返台料理家产,后眼疾加重、几至失明。据父亲说,这是因为日本人强行砍掉卢家祖上赴台开基时种下的一棵“指甲花树”,祖父制止未果,心急上火所致。此后他将“祖遗财产悉率而让诸叔”,回厦门全心主持留种园,以塾师为业支撑家庭,鲜于外出,一世未取功名。有人疑问:眼睛失明,怎么教书呢?早年均进过留种园的父母告诉我,祖父博闻强记,古代经书诗词全都熟记心中,能信口背出;学童们写的作文,他听早入塾的学生念一遍,就能说出什么地方写得不对或写得不好,应该怎么改。

  台胞祖籍地多在闽南的漳州、泉州(早年厦门属泉州府),故内渡的台湾士绅许多人定居于闽南大港厦门,或往来于厦门与内地的漳州、泉州之间。相同的境遇使他们相互过从甚密,成为当地一个引人注目的群体。台北板桥林家子弟林尔嘉(字叔臧)随父林维源内渡后,为寄托思乡之情,令人仿照台北故居庭院的式样在厦门鼓浪屿建造了一座大花园,以“叔臧”的谐音命名为“菽庄花园”;又发起创立“菽庄吟社”,一时吟侣众多,名声远播闽台两岸乃至海外。同在厦门的台湾名人施士洁、许南英、汪春源、蔡谷仁、王人骥(字选闲)、黄鸿翔(字幼垣)以及我的两位叔公卢文启、卢心启等都是吟社的骨干成员。在《台湾文献汇刊》第七辑“菽庄收藏杂录”中收录有他们以及我大伯卢雨亭的多篇诗作。六叔公卢心启还娶了同住厦门的台湾雾峰林家女、林祖密的妹妹林岫云为妻。同样饱受背井离乡之苦的台南留种园卢家与台湾望族台北板桥林家、台中雾峰林家就这样在厦门结下了文缘、亲缘。

  台南进士施士洁与卢家在台本为世交,内渡后两家仍交往频繁。1903年高祖父去世,施士洁应我四叔公之请写下“司训立轩卢公家传”(“司训”为县学教官教谕、训导的别称),称其“性至孝”、“督学徐公宗干,目为端人正士”、“在台诸有司,闻其风者,咸礼重之”,内渡后“鹪栖蛛隐,抱道以终”,并回顾了卢、施两家在台南米街三代比邻而居的诸多轶事。他与我的叔公之间常有诗词唱和,收入《后苏龛合集》的“卢沃茂才□□索题”、“十二时·和年家子卢乃沃茂才悼亡之作”(“年家子”系科举时代称有年谊者的晚辈,茂才则系秀才的别称)就是他写给我六叔公卢心启(乃沃)的。

  内渡士子们虽然抛弃了台湾的家财,但他们知书达礼,热心各地文化教育事业,卢、王、黄三家都成为厦门的教育名家、文化名人。王人骥参与创办和安小学并曾任校长,后任厦门自治研究所所长、思明中学校长。黄鸿翔创办育才学社,并先后任教于厦门自治研究所、玉屏中学、思明中学、集美学校、厦门大学,他创作的“集美学校校歌”流传至今。卢东启除主持留种园家塾外,还在川颍学堂、龙山小学任过教。卢文启先后创办文启塾社、崇实小学和师范传习所,还在厦门台湾同乡会创办的旭瀛书院等学校任过国文教员。卢心启曾任吉祥小学校长,1919年前后任厦门教育总会会长,其时与厦门总商会会长黄世金、厦门道尹陈培锟、思明县知事来玉林、福建暨南总局经理龚显灿等共同发表“扩充厦门教育募捐启”,强调“国家之强弱,以教育之良窳为衡”,呼吁教育救国。他还响应著名华侨领袖陈嘉庚禁种鸦片的呼吁,参与发起成立“闽南烟苗禁种会”并任干事。

  卢、王、黄三家经常一道参加文化界聚会。近几年厦门收藏家们收集到的藏品中,有一幅作于民国甲戌年(1934)的“赋秋草堂图”,上面题字的22位名家就包括黄鸿翔、王人骥、蔡谷仁、卢心启四位客居厦门的台湾文人;还有一本于右任题写封面的《1932年北溪别墅名人雅集》,其中收有王人骥、卢心启等名家的作品;另有一个特制的“焕堂先生荣寿志庆”祝寿杯,留名的有王人骥、卢心启等多人。六叔公曾应聘在黄鸿翔创办的育才学社任教,并将少年时期的父亲带到学社读书。四叔公还特邀王人骥做四伯结婚的证婚人。由此可见三家往来之密切。

  灯谜是一种历史悠久、雅俗共赏的中华民间文化。闽台两地历来谜事兴盛、精品迭出且交流密切。我的祖父卢东启和叔公卢文启、卢心启都是制谜能手。光绪壬寅年(1902)厦门谜家陈厚等发起组织当地最早的民间灯谜爱好者成立“萃新谜社”,参加者主要是文化教育界名人,我的叔公卢文启、卢心启双双列名谜社“三十六天罡”。谜语大师谢云声所著《灵霄阁谜话初集》在介绍谜语书目时专门提到“《留种园谜稿》一卷,卢文启撰。文启,字蔚其,籍台南。《留种别墅谜稿》一卷,卢心启撰。心启,字乃沃,籍台南。按:乃沃先生与蔚其先生为昆仲”。当时日据台湾,又常有海匪冒充台湾人骚扰福建沿海,致部分沿海民众对台湾人存有成见。为避免“台人”身份带来不便,“留种园”在厦门曾长期冒称是“龙溪卢家”(前述“菽庄收藏杂录”中收录的四叔公一篇诗作就署名“龙溪卢文启蔚其”),后辈则自称“厦门人”。由谢云声所述既可见两位叔公心中的留种园情结,也可知当地文化界完全了解卢家系内渡台人,但仍交往密切、无任何歧视之意。

  王人骥和黄鸿翔中举后曾赴日本留学,主攻法政。留学归来后,他们参加了清末民初厦门各界民众反对英国占据“海后滩租地”的斗争,黄鸿翔还搜集历史文献编成《厦门海后滩交涉档案摘要》,为收回“海后滩租地”提供了交涉的法律依据。当时厦门民众组织了“保全海后滩公民会”,并推举福建省议会议员黄廷元和时任厦门教育总会会长的六叔公卢心启二人为代表赴外交部请愿,他们途经上海、天津到达北京,沿途向各地民众宣传,争取全国同胞的支持。最终英国殖民者被迫在“厦门海后滩善后办法”中承诺退出扩占的土地。抗战期间,四叔公卢文启和王人骥均避居号称“万国租界”的鼓浪屿,拒不出任日伪官职;黄鸿翔则迁居香港,后日军占领香港,他在贫病中去世。

  父亲弟兄几人幼时都是在“留种园”家塾接受的启蒙教育,家学传统让他们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而且个个都写得一手好字。我小时常听有人称赞父亲字迹隽秀,父亲总是回答说:三兄弟中,我哥哥、弟弟的字都比我好,他们写的字是可以当字帖使的!讲到家传,还有一个小故事。同样在厦门长大的江苏省台联前会长陈神民先生曾告诉我,一次他父亲在城里听了我父亲做报告,回家就说:这个卢教授讲话带台湾口音,一定是个台湾人!看来父亲不仅承继了祖辈的中华文化传统,连台湾口音都延续下来了。父辈们成年后也多承祖业,从事教育工作。大伯卢雨亭是首届厦门集美师范生,为维持家计、支持弟弟求学,毕业后放弃深造,曾入商界为职员,后返回教育界至终老。父亲卢嘉锡毕业于厦门大学化学系,留美回国后任教于厦门大学、浙江大学和福州大学,他自诩为“教书匠”并以此为荣。四伯卢敬亭(四叔公之子)毕业于厦门大学法律系,曾留学日本,后长期任教于福建师院(现福建师大)历史系。四姑卢季珍(四叔公之女)、表叔方虞田和小表姑方稻香(姑婆之子、女)等也都终身从教。

  言传身教还让父辈们继承了前辈爱国爱乡的传统和同胞乡亲之间的情谊。厦门沦陷时期,年轻的八叔卢万金(四叔公之子)因参加反日活动蹲过日本人的监牢。1948年,父亲在厦门《星光日报》发表“反对美帝扶植日本笔谈”。新中国成立之初,四伯在报上发表“双重压迫下的留日华侨”,揭露美日对旅日华侨的欺侮压迫以及国民党驻日机构的软弱无能。上世纪70年代初,美日勾结企图吞并钓鱼岛,熟谙历史、法律的四伯又积极搜集有关资料编辑成册,并写下“编后结语”,列举大量事实证明钓鱼岛是我国固有领土。著名台胞林尔嘉的孙子林慰桢早年厦门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出国留学。新中国成立后,林先生看到祖国一天天强盛,希望能为国家发展尽一份力量。他通过关系联系上了同为厦大化学系毕业、又有前辈交谊的父亲。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林慰桢教授几次来到福州,与在中科院福建物质结构研究所工作的父亲开展合作研究。不少台胞当年内渡后改籍福建。王人骥的孙子王世昌先生青年时代去广西工作,上世纪80年代退休回到厦门,特请我父亲作为证明人,恢复了台湾籍贯。黄鸿翔的儿子黄启巽在厦门大学化学系学习、毕业后留校,成为父亲的学生、同事。1986年到1995年,他连任两届厦门市台联会长,现在还担任名誉会长。我父亲曾被聘为福建省台联名誉会长,三姑卢巽珍和四姑、小表姑也都参加过各地台联的工作。

  父亲对故乡台湾、对留种园一直怀着深厚的感情。父亲早就对孩童时代的我和弟妹们叙说过祖上在台湾创建“留种园”、后因不甘沦为日本“臣民”渡海来到厦门的往事。1980年大伯去世后,堂弟、堂妹将他生前部分诗词、照片编辑成册,父亲专门题写了封面“园仍留种,诗以言志”,以表达对祖上创立的家塾“留种园”和长兄的怀念。父亲曾经两次到台湾。1946年夏他第二次到台南,发现幼时随长辈回台时住过的米街祖屋已被毁,原先住在这里的亲人们不知迁居何处。他经好心人引线,见到了此前从未谋面的大姨母和表弟,又因其后两岸隔绝而失去联系。父亲晚年多次跟我们叨念这些事,他常对人说:“我的父母来自台湾,我生长在福建厦门,海峡两岸都是我的故乡。”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决定把他的骨灰撒在台湾海峡,代表他的心永远与两岸的土地和人民连在一起,让海峡的波涛带着他的骨灰和他无尽的思念,去亲抚彼岸故乡的土地。

  百年沧桑,斗转星移。如今,割台后内渡的祖父一辈人早已离世,内渡后才出生的父辈仍然在世的也日渐凋零。当年离台内渡的留种园杏堂公卢宗煌一支今天在祖国大陆已经繁衍成一个大家族,不少人也走上从教之路。我们家在厦门从无房产私宅,祖上也没有留给我们什么丰厚的家产,但他们的中华赤子之心和教育救国之梦却让后世受益不尽。我常骄傲地自称属于“两岸五代(从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亲到我)教育世家”。台湾光复后,六叔公、六婶婆和他们的子女——我的七叔太平、大姑荆欢返回台湾。两岸隔绝局面打破之初,当时还在世的荆欢大姑有幸到福建探亲,与四婶、父亲、八叔、四姑等见面叙旧。近年来卢家兄弟姐妹也有多人赴台访问观光,代父辈们亲吻了故乡的土地,并在台中见到了七叔的女儿、我们的兆漳堂妹,但遗憾的是却一直没能寻访到当年留在台湾的三个曾叔公宗、宗、宗燧的后人,我们衷心期盼着两岸留种园的后代重新聚首的一天。